王贵忱先生今年92岁了。远在十多年前,我从香港到广州探访梁基永及夏穗两兄,同时相约拜访贵老。那天广州的雨下得特别大,马路多半水淹半轮,但都无碍我们前往探望可居室主人。我们抵达时,贵老早已安坐书斋,见我便问董桥先生可好,因为他们已许久没有通信了。贵老说他年纪虽稍长于董桥,但对他的学贯中西十分佩服。
由于是初访,我备了台湾名产外,还带了香港集雅斋所印的名人墨迹册送给贵老。当贵老翻到罗瘿公的四屏书法时,连连称妙,还说他也喜欢听程腔。我说这是罗瘿公的最后遗作,当年唐天如到北京为瘿公诊疾,一见以为是瘿公平生第一,即使未完篇,亦强索南归。
话未竟,贵老取出一函罗振玉写给邹安的几十通书信,大抵都是谈金文、甲骨、古董之类,极具文史价值。我大学时曾修甲骨文,对罗振玉自然不陌生,他号雪堂,是甲骨文四堂之一,资格最老,与王国维(观堂)、郭沬若(鼎堂)和董作宾(彦堂)齐名。罗雪堂收藏是非常丰富的,从前喜过访位于台北的百城堂,爱听主人谈掌故逸闻,长知识。记得他曾说:“早在两岸尚未开放时,他已偷偷跑进大陆,中国书店的人告诉我,当年罗家欲处理雪堂的旧藏,一节铁皮火车的东西,售与北京的中国书店。收藏一生,似乎大多都是落得东西星散的下场。有时真叫人欷歔。”
邹安,生于1864年,初名寿祺,字景叔,号适庐,他是浙江杭县(今杭州市)人,与王国维、罗振玉过从甚密。他博览古器,考订精详,编有《周金文存》、《广仓砖录》、《草隶存》等。早年我曾得何遂手拓汉瓦当一册,当中每一瓦当皆有适庐的题识,考证有据非常精当。
贵老一时欢喜,以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印《廖燕全集》签名送我,说这套上下册的《廖燕全集》中收录的《山居诗草书手卷》,为目前海内唯一的廖燕手迹,是他的珍藏。这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贵老用李可染、吴作人、谢稚柳等名家的八张画换回来的,如今看来这多不可思议,李可染等人书画现是市场新贵,价钱一高再高。然从这更不难看出贵老保全文献之心,高于一切。
晚间夏穗兄作东,觥筹之间,他拿了一张早前应我所请、刻送夏志清先生的“志清”鸟虫篆印蜕给贵老指点,贵老频频点头说:“先不管如何刻,光是排印稿已是神乎其技,你为何能排出如此好的印稿!”真的一语中的。而夏兄的墨拓更非一般,于墨白间能现五彩,我藏一纸为夏兄所拓人物竹刻小屏,贵老称“墨景韵致”,董先生题“气韵一新”,礼堂言“黑白间现五彩实为至境。今观是帧衣幍甲胄如见文章,与北如兄之妙刻,信足并存”。
饭后作别,贵老特别嘱托要代他向董桥先生致候。回港后我致电董先生,董先生表示非常感念贵老对他的牵念。次日星期六中午,董先生来电,说本想和我一聚,不巧近日会议连连,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无暇抽身,但有一本新书要送我,为免邮寄,约在下午两点在我家楼下碰面。董先生车到,把《今朝风日好》交我:“送给国威留念,董桥二OO七年八月十八日”,并说下次和我吃饭,车子便绝尘而去。
《今朝风日好》是精装小开本,绿色的仿皮,烫金的字,俨然一本西洋书。当我看到《再见Rackham》时才明白,董先生这本新书为何作这样的装帧,原来因他在Long Acre一家书店看到一部《Peter Pan in Kensington Gardens》,因为太贵无缘买下,后竟在香港荷里活道重逢,一晃31年,他想一个读书的人、爱书的人,是禁不住这一份喜悦的,便不再犹豫,“昂首付钱阔步带她回家。”
董先生偏爱西洋精装古籍,这本《今朝风日好》所谈的大多是西洋版本、外国作家,并兼忆旧怀人,故事都动人情思。记得两年前,董先生应香港苏富比办了一个展览,其中“绝色”一区,便展出了他多年来珍藏的西洋经典名著。我如今重翻《今朝风日好》看到“老天爷”三字,都不自觉会心一笑,就好像正和董先生面对面说话,因为先生只要听到惊讶的事,他都会说——我的老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