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将起未起的片刻,依依离震泽古镇,赴吴江宾馆投宿。途中春彦见高速公路上一枚指路牌,写松陵二字,立时起了一肚子黄昏诗兴。
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云云。
妹妹,侬查查,是不是范成大的句子?
范成大老实人,笔下恐怕写不到这等旖旎。查一查,原来姜白石的。
自作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妹妹,侬看看,这个句子里,是有速度的。
晚宴的觥筹间,春彦目光迷离,犹自击节不止。
还有一首,高启的,也是有速度的,妹妹我读给侬听。
渡水复渡水,
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
不觉到君家。
活泼泼,一幅山水长卷子,我年轻时候,陆游的诗,背得出两百首,妹妹,为了这两百首,侬这杯茅台,阿好吃掉了?
“文革”时候,我父亲是牛鬼蛇神,被弄到山东乡下去,跟他的堂哥,我的二爷,也是牛鬼蛇神,两兄弟在一起,管牛。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冷得死人的,牛棚里四处漏风,这两兄弟,一个叫子亮,一个叫子才,又饿又冷,铡干草喂牛,一个扶刀,一个扶草。半夜里,冷得实在吃不消,眼睁睁等天亮。哪能办?两兄弟商量一下,不如来联句作诗消磨时间。我记得,他们的诗本子里,有这样两句:
根根毛直竖,
牛角还弯弯。
妹妹,侬没养过牛,侬肯定想不出这样的绝句。北方的耕读人家,这种饥寒交迫里的温柔敦厚,啧啧,味道好吗?
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我一个人,长途跋涉,从上海跑去山东乡下看望母亲和兄弟姊妹,坐完火车换长途汽车,长途汽车坐下来,离家还有三十里地。一大清早,我坐在车站外面,一边画速写,一边等我弟弟骑车来接我。旁边呢,有两个老农,山东老农,空心穿件破棉袄,是一早出来拾粪的,大概出来得不够早,粪也早被别人拾了去,篮子里空空的。两个老农,坐在墙脚下晒太阳,聊闲天。
一个讲,我是喜欢王羲之的。
另一个讲,王羲之有什么好,我喜欢刘墉。
妹妹啊,侬不要低看这种老农民,一到年下,背着两只手,在村子里晃,挨家挨户去看人家门上的春联,书法门道,看看就看到骨子里去了。
两个老农继续在太阳下抬杠,刘墉刘罗锅,那字有什么好?
一个讲,我喜欢刘墉的厚。
另一个讲,我喜欢王羲之的俊。
俊,妹妹,我们山东话里,就是漂亮。妹妹啊,这个故事,我有一年,在沈尹默先生的纪念会上,当时的书法协会会长周慧珺叫我讲两句,我就讲了一遍这个故事。
春彦话落,宴上正起高潮,一碟糟熘塘片,辉煌地捧上桌。手掌大的塘鳢鱼,片出鱼卷来,一条鱼,不过数卷,腴极细极,入口即化,惟余一缕糟香隽永,简直堪称泼墨神笔。春彦亦一个埋头两眶热泪,好吃好吃不绝如缕。岁月人世,总是于低头抬头之间,轻飘飘,过尽千帆。
做人,做事,与其讲,要有修养,不如讲,要有规矩,老法规矩,赏心悦目。我老师黄幻吾先生,岭南画派的大家,花鸟画得精极精极,黄老师的日常生活,亦是精雅得不得了。我小时候跟黄老师学画,有时候在黄家吃饭,看黄老师精致地吃东西,至今难忘。我们寻常人吃饭,吃一口,再吃一口,黄老师不是的,吃一口,饭面上凹下去一口,黄老师先要拿这个凹地,端整舒齐了,才慢慢吃下一口。那种饮食法度,做人规矩,少见的。小时候,我看见黄老师画案上有四块玉,白玉,每块,有我们今朝吃的菜团子那么大,黄老师跟我讲,四块玉,是伊小时候,14岁的时候,画画小有名气了,伊姆妈买了送给他的。这个事情,我听了,也蛮感动的。物件里有了深情,就忘记不了了。
再讲只吃饭的规矩好吗?我岳母家里,是大家庭,人口众多,后来,家里也没有帮佣的了,我岳母亲自下厨,一个人,每天烧一大桌菜,端端正正,舒舒齐齐。妹妹,侬烧过饭就晓得了,一个人,搿能一台子烧出来,自己根本没胃口吃了。我常常看见我岳母大人,烧好、摆好满满一台子菜,自己坐在桌边,拿把扇子慢慢扇,一口不吃。妹妹啊,多少不容易,为家人,这样坚持一辈子。这个就是做人的规矩,做事情的法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