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十五年后的首次见面,是在高中同学的聚会上。他依然老样子,没有如别的成功男士那样发胖或者浑身散发出市侩气,人们把那种中年男人锈迹斑斑的状态叫“油腻”,似乎,他和“油腻”不沾边。在她的印象中,他向来是傲气而沉静的高才生,以优异的成绩保持着整个高中年代一骑绝尘的优势。她知道,学生时代,自己仰慕他,却从未敢认真。
有些细节,现在回忆起来,与面前的他对照,依然觉得近在数日之前,而她一贯表面开朗,内心自卑,记住的尽是考试如临大敌,成绩捉襟见肘,虽然那时候,她的作文也当属独占鳌头。她一直记得最窘迫的一次,是她因下课时间与同学追闹而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脚。他咧嘴叫疼,说了一句“重磅压迫啊!”彼时,她竟连说声“对不起”都失去了勇气。
那一年他们正念高二,青春发育让她莫名对自己的躯体产生羞耻心,她讨厌上体育课,不喜欢运动,哪怕广播体操,亦是缩手缩脚以遮掩愈发凸凹有致的女性形象。如此,她便觉得自己像一只急速积聚脂肪的企鹅,以不可阻挡之势变成一个胖女孩。
同学聚会中再度相遇,她首先想起的还是那一脚踩下去后的尴尬,甚而生出自取其辱的羞惭。这与他那句“重磅压迫”无关,耿耿于怀,只为自己也许在他记忆中不够美好而自惭形秽,这让她又重拾起十多年前那种似是而非的仰慕之心。这么想的时候,她侧头看玻璃窗中的自己,身材适中,衣着得体,报社记者的职业使动态的她更显优雅知性。
她努力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心理上,精神上,默默抗拒。她与他说说笑笑,但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不知自己偶尔一瞥中流露的卑微,是否会被他捕捉到。
然而,让她有记忆错位感的是,学生时代她从未发现,他居然是口拙的,像一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喏喏”说话,并不好笑,自己却率先憨笑起来。青春时的沉静与傲气,人到中年,便显不合时宜?笑容,自然不是呆笨的,而是温和,带点小小的局促。他也会紧张?她这么想,便去看他的眼睛,视线交汇,她迅速惶恐,即刻平静。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士,每天在地铁、咖啡馆、马路边擦肩而过的无数中年男人中的一个。
聚餐结束,分头返程,他跟在她身后进电梯。相对无言,她琢磨着什么样的话题可以在三十秒内结束,而后道别?他却忽然开口:你有微信吗?我加你?
她把微信号给了他,回家的地铁上,她收到一只蓝色海豚请求加她好友的信息。从那以后,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候彼此,偶尔会问一句:你上班的地方,好像离我公司不远。
他在黄金地段的投行工作,她是沪上著名报社的不著名记者,的确离得不远,大都市的天下,人群熙攘,相遇的可能比彩票中奖低。他终于向她提出约见,在她报社楼下的咖啡馆,未道理由。
冬天的上海潮湿阴冷,她要了甜蜜的卡布奇诺,然后像主人接待客人一般问:你呢,要什么?我们这里的拿铁不错。他说“和你一样”时,抬眼看她,温和依然,局促,也依然。她忽然知道,自己已然不是十五年前的自己了,面对被采访者,她何曾自卑过?于是笑说:高中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样的吗?
他没有回答,却拿出手机,给她看他的投资项目,未来可期的财务自由等待着他,还有,他手机里的妻儿的照片。一个看起来很阳光的女人,和一个像极了他的,有着白门牙和亮眼睛的青春少年。
覆盖着奶油散发着肉桂粉异香的咖啡袅袅升腾着热气,她看见他在笑,露出牙齿,很白。那一刻,轻微的酸痛袭击心脏,她低头喝咖啡,卡布奇诺竟有些苦。
在咖啡馆门口告别,他伸出手很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以后有空,记得找我喝咖啡。
她回答得干脆:好啊!
多年前的羞耻感,并非来自一个陷入暗恋的女生,人总是容易把对自己的鄙视,误解为对爱情的需要。他穿着厚重外套的高大身影在玻璃门外远去,她的手心里,依然留着他的温度,有些潮湿,风一吹,变得冰冷。她还是不甚明白,他约见她,意欲何为?
也许,他从未记得她踩他的那重重一脚。她为那一脚,一直逼迫自己在精神上拒绝他。现在,她明白了,她只是在拒绝自己的青春,那段并不完美的,充满了无以名状的羞耻感的青春。也许,太过青春的爱情,无需追求结果,止于仰慕,才是最好的结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