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命运的眷顾,我的一生与“人民艺术家”王蒙先生有了不解之缘。
王蒙是我读高中正在做文学梦时,闯进我的视野的,这与当时年轻军旅作家王愿坚和革命老作家严文井有关。
我从读高一便开始钟情于文学,就读的是所只有高中的学校,校长姚幼君是来自延安鲁艺的老革命,经常请茅盾、王愿坚等作家来校作革命传统教育的报告。作为校文学组的成员,我们常常与这些名家座谈文学。一次,意气风发的年轻作家王愿坚给我们介绍他的名作《七根火柴》的创作经过。座谈结束,我们都骑自行车回家,竟都骑进南小街,两家相距只有一箭之遥。于是我便有了向他请教文学的便利,我们后来有了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住在我家胡同对面的另一位来自延安、现场聆听过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严文井,也由校长介绍成了我的文学导师,等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作为社长的他又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大约是1958年底的寒假,离高考还远,我集中阅读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向王愿坚、严文井作了汇报,谈了些读书收获,并向他们请教该读哪些当时国内发表的小说。他们都推荐了发表在1956年9月《人民文学》上的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我有些诧异,报刊上早就批判过这篇小说,而且王蒙还被划成“右派”。我为此还特意从祖父的书房找到那本杂志,认真读了这一期王蒙的《组》、李国文的小说《改选》及秦兆阳的文论《现实主义广阔道路》。我当时只有最基本的鉴赏和审美能力,但同意王、严二位对《组》的评价:深刻而又具有艺术魅力的小说。他们又说,毛主席在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讲:“王蒙我不认识,也不是我的儿女亲家,但是对他的批评我就不服”(《王蒙自传》)。他们也笑着说,“我也不服!”
神交久矣,但与王蒙谋面却是在1962年9月,他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来到北京师范学院。系主任毕玲(时任外交部长吴学谦夫人)把王蒙领进教室,向我们介绍:“作家王蒙,你们的辅导老师。”学生的掌声有点冷落——知道他的身份。王蒙一直面无表情,有点不卑不亢,眼神却淡定从容。一个十四岁在白色恐怖中入党的少年布尔什维克,十六岁就成了团区委书记,二十出头就写出震动文坛的《组》的王蒙,在莘莘学子面前,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自己没上过大学,却可到高校里执教”“使我些微地得意”。在他看来学校的“气氛是美好的,清洁的”(《王蒙自传》)。
接触多了,听他妙语连珠、精彩纷呈地讲鲁迅的《雪》,他的睿智博学让同学打消初中毕业的王蒙执教大学的怀疑。他同我们一起到农村劳动,与我们躺在一盘大炕上背诵自己的作品,角度极为独特地谈文学与生活,让我们看到他一脸堂奥,拒人千里之外的外壳里有一颗热情、真诚的心。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在《王蒙自传·半生多难》一书中写道:“我与不少同学谈得来,他们当中有管过《小说选刊》的冯立三,成为大型文学期刊《当代》负责人之一的汪兆骞”,“我与他们一起去香山春游,我重新尝到了学生生活的快乐……”在我规划自己的文学道路时,王蒙先生给过我切实的指导。1963年底,王先生破釜沉舟,卖掉家具,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自愿去了新疆,作为作家他认为必须到生活的广阔天地里去。我送他到车站,在彼此挥手告别时,我绝望地以为,这是我们师生永远的诀别,我流了泪。离别后,我曾到王先生儿时住过的绒线胡同红漆剥落的院门前痴痴瞩望。
改革开放后,王蒙先生带着大量的优秀小说重返文坛,重返北京。我们师生有了梦寐以求的重逢。不过我们由师生变成了作家和编辑的关系,当年拍板编发他的小说《组》的秦兆阳成了《当代》主编。感谢王蒙的信任,把他呈现共和国特殊年代知识分子共同命运和复杂灵魂的历史长卷,成为一个人的“国家日记”之四部“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交我编辑发表。我觉得,在打捞、重温昔日生活的吉光片羽时,我们很难达到王蒙先生那种思想境界。
在我的人生羁旅中,命运安排我与王蒙先生有相遇、相知、相交的机缘。他的经典的文学作品引我走上文学之路;他能咀嚼消化一切人生苦难与困厄的自信,他能放得下自怨自艾的大气,他能承担一切忧患与痛苦的清明,给了我太多的教育和启迪,烛照了我的一生,让我在做人著述上收获了太多的东西。
感谢让我一生与王蒙结下不解之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