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我敬佩的是张大哥的为人,原则问题他必然会挺身抗争,对精神层面的东西,必然会不屈不挠予以捍卫。
张家声是我北京演艺圈里难得一个可称兄道弟的朋友。张大哥本是科班出身,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后分配至北京实验话剧院,是剧院台柱之一。退休后继续发挥余热,或参与台上朗诵,或在幕后搞配音,办讲座。他把为老百姓演出视作自己的生命。
我总觉着他这个人挺有意思。看起来不苟言笑,但骨子里那份幽默,还是会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让我先来分享一个小段子。
有一回吃饭,出于好奇,我忍不住问他:张老师,你也年过七十了,怎么嗓音保持得这么好,真是魅力不减当年。尤其你的气息怎么那么充足、悠长?是否平时吃什么补药?他回道:“哪里用过这个。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中间有个炸猪排的铺子,一早就开始营业,弄得周围胡同里弥漫的都是浓烈气味。我每回上学经过此处,赶紧早早就用袖口捂住鼻子,屏着气,飞也似地跑过。天长日久,就掌控了气息长的窍门,附带着我跑步的爆发力和速度也练出来了。”什么!居然是这样练出来的?我不想掩饰我的惊讶。然他是一本正经说的,我信。
我跟张大哥都是从事语言艺术的,深知他的厉害。我极欣赏他动人的音质,他少有的好嗓子——低音丰满,有水分有磁性,还有他漂亮的台词功夫。听他生活中说话也是一种享受,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学习机会。
舞台上朗诵,以张大哥那种深厚的演出功底,难度并非很大,然他还是极认真的。看他每回不论是排练还是核对音乐伴奏的时候,所花费的功夫、时间和精力,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的工作态度,如此严格和追求完美,任何演员见了都会自叹不如。
他的代表作是《人民万岁》,起码已有100多场的演出纪录。我没有刻意去提问,为何钟情于这篇诗作,我完全理解他的心理状态。在他身上的翻身感特别强烈。他是回族人,他和家人在旧社会吃尽了苦,这让他对新社会充满了感激,使他在台上的朗诵充满了激情。那时候,我只要有空,便逮住机会在台侧倾听他的杰作,常常未曾听完,眼泪便已情不自禁涌出来。他的节目往往用来压轴,使整个会场掀起高潮、大哥就是有此魅力。
张大哥在朗诵的同时,也介入幕后配音,且很快拥有了他独特的风格。他的状态是松弛,这令他的旁白可发挥到极致。张大哥对名利之类不在乎,但他往往会对导演提这样一个要求:要给充分时间来酝酿剧本,推敲台词,否则你另请高明。时间有限,对台词如此深究,有时还不能不应他要求先试录,对于这样的演员,有的导演也深感头疼的。但照着张大哥的意思去做,最后效果就是好,导演们也不得不服,于是下一笔“声意”的首选又必是我们的张大哥。
最令我敬佩的还是他的为人。张大哥的为人,可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嫉恶如仇”。
这也凸现了他的个性。别的都可容忍,但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必须明明白白、不屈不挠予以捍卫的。人提起张老师都称他是个倔老头,原则问题他必然会挺身抗争,因此而得罪什么人,无论是谁,他亦在所不惜。对这条北方汉子,我这个纤弱的上海男人,不能不自叹不如。不管面对的是什么,若做事不地道,甚至缺德,张大哥照样不买你的账!有一回,他路见别的朋友遭遇不公平而拔刀相助,让在场的旁人大呼过瘾,也不由得为他捏一把汗。
那时候,我注意到张大哥每回“出山”,大多都由他夫人全程陪同,他夫人是名医生,这真是绝配。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当然他从不表露,我甚至没见到过他们俩牵个手。但前几年,传来张大哥夫人因患严重疾病、医治无效而猝然撒手人寰的不幸消息。悲伤之余,我即刻把担忧转移到张大哥身上。她的离世,对大哥无疑是致命打击。果然,大嫂去世不久,大哥就迅速衰老,舞台上再不见他的身影。这两年的病情更导致他连自己的儿子叫开了门,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请问,你找哪一位?”
哪一天,我去北京,不管如何我都要挤时间去看望他,哪怕他也完全认不出我,哪怕我亦说不出一句能安慰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