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东西怎么适合当下人的审美与精神需求,确实是伤脑筋的事,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临安禾子送我一幅扇面,有他一行字:“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北京智吉送我一件团扇,上面有他两个字,“见山”。喝酒是我喜欢的,见山也是我喜欢的。我在乡下住着,开门见山,开窗见田,不用上班下班一路奔波,日子仿佛也就宽泛许多。也就可以,见山,下田,听鸟,喝酒,望天,吹风,看花,采茶,掘笋,捉鱼,兴之所至地做些事情。
这两个扇子,都是拿来看的,并不使用。从前家里夏天必备扇子,多是麦秆扇,纯手工编成。村中隔河相望的地方,有位老人编麦秆扇技艺精湛,她常拿了剪成圆形的布面,请小学校的民办李老师写几个字,“花好月圆”“花开富贵”“花团锦簇”之类,缝在团扇的中心,竹制的扇柄扎实耐用——扇柄还有一用,你想不到,但凡有小孩不听话,大人便恐吓道:“等我拿扇柄来!”意思是说,她去寻了那麦秆扇,便要用扇柄打孩子了。
乡下人打孩子,多用农具或劳动工具,随着事态的升级,工具也相应升级:扇柄,扫帚柄,锄头柄。但乡下人打孩子,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倘真需要锄头柄侍候的,怕也是无可挽回了,锄头柄也徒叹奈何。
夏日草木葳蕤,蚊虫甚多,一柄麦秆扇或蒲扇可驱蚊亦可驭风。直到有了电风扇,有些老人依然只相信麦秆扇,他们说电扇吹出的风带着火气,会把脑壳扇疼。年轻人们光着膀子坐在电扇前呼啦啦地吹,依然心烦气躁,老人们摇一柄蒲扇缓缓地摇,一脸气定神闲。
有了空调之后,又怎么样呢?——人是越来越怕热了,也越来越怕冷了。昨天我与朋友聊天,说到一个观点,人对工具的使用,以为只是单向的,其实工具反过来在改变人类。它们不仅改变人的思维习惯,也渐渐改变人的生理构造。譬如手机如此,汽车如此,空调亦是如此。
夏天宜读闲书,无关紧要的书,手倦抛书午梦长的那一类。《枕草子》即是,兼有纳凉之功。“七月,风吹得紧,雨势亦猛烈之日,大体称得上凉爽,连扇子也忘了用的时分;覆盖一袭微染汗香的薄衣昼眠,是挺饶风情的。”读这样古典的文字,就会想起麦秆扇的旧时光。
日本人的扇子文化既热闹,也悠久,日本的扇子是在奈良时代由中国传入的。我有一次到日本,就曾去拜访他们制作团扇的世家。其实他们跟我们的许多手艺人一样,维持生计也颇艰难。人同此心:由奢入俭难。习惯了空调的人,谁还能后退回去呢?虽然扇子在日本文化里的地位是如此显著,跟腰带、木屐、提袋一样是传统和服必不可少的部分了。《枕草子》里就经常写到扇子。
跟风铃一样,扇子也可以算是夏日最独特的风物吧。
“优美的事是:瘦长而潇洒的贵公子穿着直衣的身段;可爱的童女,特地不穿那裙子,只穿了一件开缝很多的汗衫,挂着香袋,带子拖得长长的,在勾栏旁边,用扇子遮住脸站着的样子。”
“女官们聚集拢来,商议在供养的当日穿什么衣服,拿什么扇子的事。”
“有好久不见的人到来与会,觉得很难得,走近前去,说话点头,讲什么好笑的事,便打开扇子,掩着口笑了……”
“天刚破晓,从女人那边回去的男子,说是寻找昨夜里所放着的扇子和怀中纸片等,因为天暗便到处摸索,用手按来按去,口中说是‘怪事’,及至摸到了之后,悉索悉索地放在怀里,又打开扇来,啪啦啪啦地搧,便告辞出去。”
《枕草子》是我很喜欢的书,因为它的简淡与日常。一千年前的日常生活,琐碎的片断,缓慢而优雅。清少纳言的文字也是清淡的,一路通向审美。一代代下来,日本人的审美里,简淡一脉得以完好地延续,并承接在各种艺术门类里,甚至落在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喝茶,待人,甚至从事手艺,做一件东西,都有着这样的延续。因为审美这个东西,是可以内化为精神的,从而影响着人们对于事物的判断标准。
杭州的特产,丝绸、雨伞、扇子、剪刀,都是历史上很有名的,然而现在却很有些没落的意思。谁人到杭州,回去给人送一把剪刀呢?一剪梅,一剪没,剪情丝,一刀两断,都不合适。伞,谐音是“散”,扇谐音也是“散”,左右不是,令人误会。只有丝绸勉强可以送送——也有局限:总不能给男人送条丝巾吧?
传统的东西怎么适合当下人的审美与精神需求,确实是伤脑筋的事情。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故宫里的东西,够古老了吧,然而光是印着“朕知道了”几个字的纸胶带,就不知换了多少银子了。无它,年轻人喜欢尔。再说扇子,当年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也很有意思吗?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点秋香》,四大才子甫一出场,每人手上一柄扇子,滑稽又可笑,这都是有意思的事。
啊,我还想起有一回,跟朋友一起去富阳乡间行走,听说一个叫金竺村的地方,有做黑纸伞的。他们制伞用的纸,都是皮纸,也叫桃花纸,坚韧牢固。涂在皮纸上的漆,更为特别和讲究,一般是桐油和柿子漆。柿子在青的时候,摘下来捣烂,放到锅里煮,煮到270摄氏度到280摄氏度,再盛出来放凉,静置一年发酵,那个透明的胶状物就是柿子漆。用桐油上漆,颜色会慢慢变黄,而柿子漆则不会变色。同行的朋友说,从前也有用这样的柿子漆来做黑纸扇的。乌黑发亮的黑纸扇,就像上过大漆一样,质感极好,用的时候也特别有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