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若没有做过孩童,谁便不会懂得沙坑让孩子有多快乐。也只有沙坑知道,这些孩子的小脑瓜里,它自己是什么模样。
商场的一侧是广场,散列着旋转木马、玩具钓鱼池和假山坡。一列闪光会发亮的彩色小火车绕着这几个游乐设施嘟嘟地来回打转,火车行进的轨迹,恰好勾勒出这片孩子乐园的大小。乐园的中心,是一个沙坑。
沙坑不过两三平方米大,对小孩子来说,如同一片加勒比海滩宽广。孩子远远看见沙坑,欢叫着撒开家长的手,一路飞奔过来,在沙坑边缘双脚并列跳进去。孩子还没落地,家长的叮嘱先跳了进来,一叠声的“当心当心当心当心,不要跳不要跳叫你不要跳。”小雨一样,落满沙坑。
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会略有迟疑,做错了事情挨了训的样子,呆呆站立片刻不敢乱说乱动。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早已学会置若罔闻,蹲下身体,开始刨坑挖沙。
有几个孩子蹲在沙坑里,沙坑边上就站着几个甚至是几倍于孩子数量的家长。像一群摩天大楼俯视路上通行的车辆那样,密密地、肩并肩地站着,低头俯视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
谁若没有做过孩童,谁便不会懂得沙坑让孩子有多快乐。
在这个钢筋水泥泾渭分明的成人世界里,小孩永远是被规训的那个。他或许处处受到家长生活上的优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有觉得压抑的时候。而沙子却可以被任意捏散捧拾,这小小的颗粒,是无数小小的素材,它们只遵循牛顿定律,从不会发出指令或者建议或者叮嘱。这就给了小朋友能掌控一些什么的快乐。
那是一些什么呢?
是手捧一大把沙子,飞扬起来时的放肆——“不可以不可以,飞起来风要把沙子吹到眼睛”。
是用沙子把自己小脚埋住,看见一部分身体竟然会消失不见的不可思议——“沙子都到鞋子里去了,脏不脏啊”。
是用沙子堆起一座小山,然后踩平时的快感——“蛮好的刚刚堆起来的,现在又弄坏了,这个小孩,就是不懂事,破坏狂”。
是和小朋友一起在沙堆里拣出贝壳碎片,还“考古挖掘”出了野猫的粪便——“恶心!细菌!”
是脱掉鞋子,让小脚丫在沙坑上踩出印痕的乐趣:“着凉了啊!赤脚不可以的啊!感冒的啊!”每个举动带来无尽的关注。每一个发现,带来无限的关怀。
上了年纪的祖父母辈,佝偻着身体,带着小孩的滑板车、外套、玩具、帽子、防虫喷液和水杯,颤颤巍巍站在一边,眼睛不离开沙坑一秒。年纪轻一些的父母辈,不停给孩子拍照,要求他们站起来或者对镜头微笑,然后发朋友圈。大部分孩子素不相识,有时两个孩子玩啊玩啊自己玩到一起,家长唯恐两个孩子在一起会打闹,还没等小孩肢体碰触,就叮嘱着互相拉开。
只有沙坑知道,这些孩子的小脑瓜里,它自己是什么模样。
也许是恢弘无比的建筑,也许是繁忙的工地、也许是冰雪女王麾下的王国。一把一次性塑料勺子就是这个世界里的圣杯,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盖,就是一整个壮观的矿用挖掘机车队。也许比这些更妙,但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魔法世界已经不肯再向我展示奥妙。
可是忽然,工程中断,王国消失,车队被冲散。一个奶奶模样的人跳进沙坑,举着一罐拉开了瓶盖的酸奶给她的小孩子吃。小朋友挖一下,被奶奶叫停,扬起脸来喝酸奶,又玩一会儿,又被叫回来,又接着灌下去。那圆鼓鼓的小脸颊沾染了酸奶的白色,模样真可爱。那做奶奶的,蹲在地上举着酸奶,一直追着喂,肯定很累了。
“不能等孩子彻底玩好,出来时洗了手再喝吗?”我想问,但终究没问。
有时我在商场买了东西,走出来到广场歇脚喝饮料,坐在儿童乐园的长凳上,看着小孩们挖沙。所有的家长,都在边上,寸步不离地看着。
“现在小孩子不好带啊,吃力吃力。”大家说。
他们也交换着,彼此才懂得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