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在家里的日子,很多人开始整理旧物。有一天,一张中学时代老师们的旧照,一时间就传遍了初高中各个年级的微信群,附言:能不能标出每位老师的姓名?大家纷纷响应,流露出深深的怀念。
这是上世纪50年代17位复兴中学的老师,随意地坐或站成三排。背景像是在公园里,有树和不规整的石头台阶。老师们大多表情松弛,穿着也松弛。除了一位身着陈旧的西服打领带,其他都是中式外套。女老师们穿着衬衣或是两用衫。
我是六七届初中生,只上过两年初中,这张照片上的老师,教过我的有两位。一位是历史老师宗震益。宗老师不苟言笑,照片上的神情,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宗老师讲课常常激情澎湃,有一次讲到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在那里发现了不同时期的各类化石和文化遗物,发现了完整的中国猿人头盖骨、下颌骨,发现石头制作的工具、用火的遗迹。大约是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在周口店遗址发掘出土的中国猿人化石,在战争中遗失了,宗老师痛心疾首:“我们的祖先下落不明!下落不明……”
还有一次,讲到八国联军索要的赔款,“四万万五千万两!四万万五千万两白银啊……”我和同桌顾素云坐在第一排,宗老师激情之下唾沫飞出,我俩就夸张地把书本竖起,低头躲在书的后面,脸对脸吃吃地笑。很多年后,同学聚会,我用宗老师浓重的方言模仿他说的这两件史实,一桌人哄堂大笑。过后我有点怔忡,宗老师当年,是真正痛心疾首的啊。
另一位教过我的是英语老师孙亦椒。孙老师右手随意地揣在外衣口袋里,短发微卷,清瘦,淡然,微笑着,一如她当年走进教室时的优雅模样。孙亦椒老师的嗓音圆润有共鸣,讲课如歌吟般优美动听,她鼓励不敢大声朗读的同学loudly,表扬发音准确的同学nice。她使我感到,英语是美好的。很多年后,每当有人问,“你的英语是在哪里学的”时,我总会想起孙亦椒老师那纯正的牛津英语,我不好意思说,我的英语只有这可怜的一点,是复兴中学的英语老师教的。
孙老师在后来形势大变的时候,和我们班同学一起下过乡,和大家一起打地铺。记得有一次我见她精神很差,她只是很简单地说,晚上睡不着。孙老师抗战胜利那年毕业于北京燕京大学英语系,她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由国民党、共产党、美国三方代表组成的北平军事调处部做翻译。军调处的任务是化解国共内战对峙,最终因内战全面爆发而解散。而孙老师因了这份前后半年余的第一份工作,20年后遭受多少屈辱和摧残!我知道这些,是最近几年的事了。在我中学毕业30年校庆时,孙老师也来了,一如既往地微笑,淡定。我给老师我最近出版的一本散文集。之后不久,就收到了孙老师给我的一封信,她说看了我写的书,很喜欢也很高兴,尤其那15则旅美日记,“我也去过美国啊,我怎么就写不出来呢?”信是认认真真写在信纸上的,信中内容也如老师当年讲课一般认真、简洁、明了。我当时有马上要去见老师的冲动。可是因为忙,终究还是放下了。前两年,在夜光杯读到曹雷一篇短文,说怀念她的俄语老师孙亦椒,我几乎以为她搞错了。后来才知道,建国初期,因为国家需要,复兴中学好几位英语老师都去学了俄语,孙亦椒老师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就成了优秀的俄语老师。
我的老师们远去了。他们教给我的,是一种专注的热爱和真挚,那是一粒纯洁的种子,随着年龄慢慢发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