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市场,有人围着一个卖菜的老农,纷纷猜测他篮子里湿漉漉黑乎乎像木耳的东西是什么菜,我看了一眼说,叫地耳。老农兴奋地看我一眼:你晓得,就你晓得。
看到久违的地耳,想起当年当知青的那个生产队的一位老伯。
那时,农村的冬天也不闲着,正是修水利的时候。我和男社员坐着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来到大山深处的一座水库。这是我插队以来第二次上水利了,队里这次照顾我,让我留在伙房帮厨。
做饭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伯,有眼病,两只溃烂的眼圈不是红着就是黄着,但他整天总是眯着眼睛笑呵呵的。平日在村里劳动时,他也对我挺关照。总记得酷夏双抢,他负责挑着担子给田头送水。那是用清冽的井水加上白醋和糖精自制的“酸梅汤”。
当大伙蜂拥而上时,他总是用手里的葫芦勺拍击着争先恐后的人:让小范先喝!
一直单身的老伯经常是大家开玩笑的对象,他也从来不恼,有时和开他玩笑的男社员扭打在地上,爬起来也是笑眯眯的。
给他帮厨,每天都挺开心的。清晨他都挑着担子带我去附近的一个人称小汉口的古镇去买菜,有时,他会给自己很细心地挑上一束金黄的烟叶。回到用松枝搭起的厨房,他就美滋滋地揉碎烟叶,叼着木疙瘩烟斗抽几口。有时见我痴迷地见他搓烟叶,还会把烟斗塞我手里:来,吸一口!有时候,烟叶没有了,他就叼着木疙瘩烟斗过烟瘾。
有人恶作剧,将他的宝贝烟斗藏起来,可能经常这样干,他也不急。用旧报纸卷纸烟,炒菜时烟灰还会掉到菜锅里。大家也不在乎,照样吧嗒吧嗒地吃。还说,有新作料,香得很。
水利工地的工期不短,渐渐菜金和菜源就紧张了,跟他从镇上买菜回来时,他的担子越来越轻。一向乐天的他也皱起眉头。
雨后的一天,他提着大篮子神秘兮兮地招手让我跟他上山。在山坡的一片松林下面,我看见了遍地的像木耳似的植物,湿漉漉地缀满晨露。老伯说,它叫地耳,可以炒菜也可以做汤。他还悄声叮嘱我,不要告诉其他社员,传到别的队,就轮不到我们捡了。我高兴地说,好!
这天中午,社员们吃着老伯做的野葱炒地耳,都说好吃,都问在哪里捡的,老伯对我眨眨他的红眼圈,我说,在很远的天边。
于是,快乐又添加了一项——跟老伯捡地耳。为了增加我的欣喜,他总是把最肥厚的留给我捡。有时,新长出的不很多,他就摸出木疙瘩烟斗,蹲在山坡上抽烟叶,望着重山凝神,仿佛也像地耳似的,聆听着什么。那是他一天里少有的肃穆的时刻。
他年青的时候爱过什么人,又被谁爱过,这一切对我都是谜。我曾经悄悄问过队里的人,对方大笑,你看他又矮又丑,一对眼圈成天泪汪汪的,怎么找得到媳妇噢,天!
我好为他难过。
水利工地上的活路终于做完了。大家整理铺盖卷开始往回撤。松枝搭的厨房也被遗弃了。老伯不舍得走,招手给我看一样东西。原来,搭厨房插下去的一根松枝,由于厨房温暖竟然抽出了一枝绿叶。
老伯把这根松枝从地上拔起来,说带回家种,看能不能种活。
在回村的路上,他插在铺盖卷上的那根松枝,当然又被大伙儿取笑了一阵,他也笑,说树长大了,没准给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能打个柜子呢。大家都知道,所说的儿子是他从小领养的一个远房侄子。
离开插队的淅河四十多年了。不知老伯今安在?今天看见菜市上忽然出现的地耳,想起了他。还有那片山坡上,不知名的鸟儿们在清晨松林里的鸣叫跳跃,还有金子般碎成一地,跃动音符的阳光。更有老伯眺望远山的神色,他的双眸是如此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