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初的风景,是几块布。

其一,“蒙德里安”床单。红白两色方格,每个方格约摸有盘子大,布料是颇为硬扎的厚棉布,摸上去隐隐有云纹,躺在上面颇凉爽。说它粗犷吧,那红条纹却介于正红与玫红之间,家居且妩媚。说它简单吧,形式倒也拙朴中有变化,比之蒙德里安也不见得逊色。秋由浅转深之际,妈妈就收起草席,把这方床单铺在我的小床上。小床靠着写字台,小说看完折一角收起,夜里下起雨来,院子里进车了,车灯斜打进天花板,芭蕉树和篱笆桩在通明的对角线上跳舞,一霎,又全体消失。这时候,我觉得我的床单变成了一条飞毯,遁入了每一滴透明的雨珠里。

人生之初日夜相对的那些“布景”,三十年前的“国民款”-LMLPHP

其二,“外国餐桌”床单。“外国餐桌”是我长大后给它起的名字。那一定是上世纪80年代极为流行的一款,床单下摆是深蓝与白色相间的小方格,代表着餐桌,其上依次摆开菠萝、苹果、李子、罐头、香蕉、樱桃、刀叉盘碟等等。现在想想,有可能它原本就是块长桌布?只是中国的家庭多圆台面,用不上。那明丽的色泽、卡通的笔触、温暖的氛围,传达着美好生活的温馨与静美。

其三,“粉红蛋糕”床罩。现在每天起床叠好被子还要拉上一层床罩的主妇,肯定比三十年前少多了。那时节,生活渐改善,人们刚有了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床品,在追求耐用性的同时,一些装饰性较强的家居用品也正在进入市场,“粉红蛋糕”床罩就是我们家典型的一件。它的材质,可能是现在称为“雪尼尔”的一种毛绒绒的面料。在粉红的绒粒罩面上,挥洒着大红和雪白色绒粒拼成的宛如荷叶边般的大弧度曲线,勾勒出(也可能是我想象出)奶油蛋糕和生日蜡烛的局部。它最初属于爸妈那张大床,搬家后变成了我那张1.4米宽单人床的“顶配”——两边都垂挂触地。一看见它,就立刻感到甜美和喜悦,甚至还想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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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麋鹿森林”羊毛毯。去年底,妈妈整理了旧被服,她告诉我,有个塑料袋装着的很沉很沉的东西,是一床几乎全新的羊毛毯,至于怎么处理,她模棱两可地说:“你们肯定是用不上了,如果实在没地方放,就捐掉吧。先放着也可以。”今年3月,居家无事,我把储物间重新规划,果然遇到了这包羊毛毯,它在我的儿时辞典里就意味着“冬天”。那些没有空调和暖气的、南方阴湿晦暗的冬天的夜晚,爸妈轮番来检查我的睡眠装备,帮我把毛毯盖平整、后沿包进被角,以防穿风。能想起来的羊毛毯有两床,一床是胡萝卜红,一床是绛褐色,图案都是左右对称的,似章鱼触须,又似羚羊盘角,又像是花卉剪影,过了好多年,开始流行北欧风,“麋鹿森林”图案印在毛衣、背心、包包上,我才领悟到,当初的羊毛毯那令我感到神秘而又沉静的图案,与其依稀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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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毛毯闲置,最主要的原因是它太硬实而沉重了,盖着翻身都挺累。温暖轻逸的羽绒被与随叫随到的暖空调已把冬天的夜晚驯服。我犹豫再三,把它顺水推舟与旧衣服一起打包送到了楼下垃圾箱旁,等待有缘人。妈妈知道后,很生气,又无法发火,“你怎么真的扔了?太可惜……”我硬起心肠来说:“给用得上的人吧。”其实,我的心也在痛得发颤。

就以这些回忆,重现人生之初日夜相对的那些“布景”。其实,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国民款”,千家万户的同一首歌。

11-07 1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