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前,我偶然把电视遥控器转到了北京电视台文艺频道,恰巧看到了屏幕上正播着京剧《沙家浜》的电影片段,演的是故事里的十八个新四军伤病员在芦荡中养伤,坚持抗战的那场戏。荧幕上就是谭元寿先生扮演的主角郭建光正在演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那段。那个旋律好熟悉啊,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听的旋律。
很久没有看过那时候的“革命样板戏”了,其实已经没有看的欲望了。因为当年曾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天天看时时看的状况,看得连戏中最微小角色的唱段都耳熟能详地脱口而出,真的不想再看了。但是,在我偶然地点按手中的电视遥控器的时候,我却看住了。因为谭元寿先生的表演给了我一种震撼感。那种震撼是久违了的。谭元寿先生扮演的郭建光是老生,唱功配着武生的身架,那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似乎都是经过了事先细密计算过的,距离步骤俱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多一寸不当,少半厘不稳,抬臂迈腿,那分寸和距离也同样是极其精准,而配合这些动作时所运用的眼神则是这一切的中心灵魂,在动作随着打击乐的节奏稳妥行进的时候,眼神就是吸引观者追随那些动作的中心点。我知道,那眼神是经过多年的训练才能把握住的。
戏曲界的行家在观察演员表演,尤其是新演员的表演时,总会说,看看这孩子的眼睛怎么样,这个孩子怎么没有眼睛?意思就是眼神没学到的话,这“戏饭”恐怕这辈子就吃不成了。我小的时候就总被身为戏曲演员的妈妈要求练眼神,转动眼珠,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再让眼珠上下左右地转圈,不停地转,一会儿从左转,一会儿从右转,弄得眼睛很酸很胀。想来那就是在练眼神的基本功了。
在这点上,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因为妈妈说过,眼睛大不一定就好,眼睛虽大但如果没有神韵,那么眼睛就是“傻眼”了,瞪着大眼却傻傻的没有精气神,绝对是不能做个好演员的呢。后来的我并没有唱戏,但唱了歌,使我自豪的是我自幼习得的那些戏曲功底成了助我在台上用大量表演成分配合歌唱而吸引观众眼神的重要因素。
谭先生精妙的眼神给予戏中的主角郭建光以炯勇和坚决的神态,那是舞台上的新四军必须具有的,作为观者,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就觉得这表演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绝妙展示啊。那么多年没有再关注过了,如今再看《沙家浜》,真是由衷地敬佩。
是在二十多年前了,我见过谭元寿先生。那是在一次北京的文艺界聚会的活动中,我是陪着爸爸去的。许多艺术家都到了,他们分坐在不同的桌边。我们坐的桌旁有几位艺术大家,除了我爸爸,还有电影艺术家谢添伯伯、京剧表演艺术家李万春先生,再一个就是谭元寿先生。桌子上摆的是一些糖果瓜子之类的茶点。我坐在那里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听得几位长辈在聊天。我爸爸和他的老朋友谢添伯伯说起他近日来一直在与一种身体上的不适做着斗争,就是皮肤瘙痒。谢伯伯点头说他也有这个问题,他俩交流着医生给了他们什么药涂抹在患处以解掉瘙痒。我注意到谭元寿叔叔在一旁非常认真地听着,谢伯伯看到了说,你也有这毛病吗?谭元寿先生马上点头,可不是,所以我听得这么认真呢,我身上也痒啊。谢添伯伯又接了一句,痒起来都钻心!我当时差点就笑出声来了,几位长辈上了年纪,连身上的毛病都一样啊。
谭家的传承是中国京剧界的奇迹,他们家的规矩,每一代必须有人传承谭派的衣钵,不能断代。三十几年前,记得谭元寿先生的儿子谭孝曾和妻子闫桂祥到我家做客,和爸爸妈妈聊天。记得她说,吴先生,我得谢谢您,是您跟我说,趁现在身体精神好,赶紧生个孩子吧。你们家得有人接班不是吗?这个事,后来见面,桂祥大姐又曾经提到过。那个孩子,就是现在已经活跃在京剧舞台上的谭家第七代传人谭正岩。听说正岩也生了儿子了,那就是说谭家第八代也有人了。
艺术家也和这大多数事物一样,会出现会消失,我每次到北京的万佛华侨陵园去祭拜我的艺术家父母的时候也会走到邻旁的一个墓前鞠躬,因为有谭派的第四代传人谭富英先生长眠在那里。
京剧的谭派艺术,从第一代的谭志道、第二代谭鑫培、第三代谭小培、第四代谭富英、第五代谭元寿、第六代谭孝曾、第七代谭正岩,历经一百五十余年,代代相传,生生不息。世界艺术史上也是绝无仅有吧。不久前,谭元寿先生九十二岁高龄驾鹤西去,他的孙子正岩又接过了衣钵。
祝愿经典的谭派艺术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