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天第一次访美,於梨华热情邀请我去她任教的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做次演讲,我先去了三一学院和耶鲁,在哈佛与李子云大姐会合,又一同去了麻省理工大学,本应从那里一起结伴赴奥尔巴尼,却因於梨华夫君忽然发病,李子云大姐便去了明尼苏达大学,我便另去了康奈尔大学,后来又去西海岸,竟未能与她谋面,甚是遗憾。

刘心武:於梨华的悬空书房-LMLPHP

1998年再度访美,从中部科罗拉多丹佛,与妻子坐火车去旧金山,好友李黎到车站接我们到她在斯坦福家中,告诉我,於梨华已从东部迁西部旧金山湾区几年了,因为美东的冬天寒冷,旧金山湾区则冬暖,所以她夫君和她从纽约州双双退休后,便到西部这边享受暖冬。我就说其实1987年虽然接到来自美国的五封邀请信,於大姐的那封却是首先寄达的,除校方的正式邀请函,还附有她本人手书的信札,说她家住的房子挺宽敞,我和李子云都可以住她那里。李黎就告诉我,她夫君那时担任校长,住的房子确实气派,但退休以后,必须搬出,自己买或者租,就没能力在好地段住那么大的房子了,现在他们夫妇在湾区买的是公寓房,一个单元,自己住当然也还不错,留客就不大方便了。

在李黎家中,接到於梨华电话,邀请我和妻子一同去她家做客,李黎作陪。李黎说,美国这边,一般住公寓的,轻易不会邀请朋友去家里见面,都是约到外面咖啡馆或餐厅相聚。可见於梨华对我真是格外看重。我当然很高兴。与北京家中儿子通长途电话,告诉他将会见到著名作家於梨华,他却把於梨华跟聂华苓弄混,国内弄混她们二位的至今仍有,她们虽然都是早年从台湾到美国定居的作家,但聂大於六岁,聂在爱荷华大学创办国际作家写作室,长期以来分批邀请各国作家去参与写作室活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起,她通过邀请海峡两边作家去那里会合,对促进两岸文学交流与国家统一贡献甚大。於则是台湾第一代赴美的留学生之一,1967年发表了长篇小说《又见棕榈,又见棕榈》,是留学生文学之开山作。经我提醒,儿子想起我家书架上有这本书,记得我跟他说过,这部小说使用了时空交错、意识流等现代派文学的技巧,对大陆作家很有借鉴意义。

由于大陆实行了汉字简化,因此,有的姓氏,比如葉,简化为形态差异极大的叶,葉聖陶、葉君健、葉嘉莹写成了叶圣陶、叶君健、叶嘉莹,但於这个姓氏却绝不可简化为于,因为它的读音,不是yu的第二声,可读第一声或第四声。我取第四声,熟悉以后,称呼她,听起来就是玉大姐。

李黎开车带我和妻子去於大姐家,她亲自到地下停车场来迎接,带我们一起乘电梯去她家那个单元。我们虽是头回见面,却神交甚久,一见如故,言谈甚欢。见到於大姐夫君,原来就听说是双腿残障,果然是坐轮椅上,但身体魁伟,红光满面,当时他的轮椅在落地窗前,就笑指下面,让我和妻子观看,原来窗外是宽敞的中庭,绿植丰富,还有颇大的泳池,池水碧蓝清澈,於大姐就说,她会到楼下会所打网球、进健身房健身,然后会到泳池游泳,夫君便会在这个窗前对她挥手、欣赏她的泳姿。那一年於大姐已年近七旬,看上去却至少年轻二十岁。

於大姐呵呵畅笑,带我们去她书房,说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空间。万没想到,她那书房十分奇特,竟是在高挑的屋子里,以一架楼梯连通,形成屋中屋,看去是悬空的造型,登梯上去,背后是墙,形成书架,前面竟只设栏杆,从下面可以望见书房内部,书桌靠栏杆,写作椅朝外,坐上去可以“一览众山小”!我和妻子以及李黎随她上去以后,她笑道:“放心!很结实的!”我们就都坐到书房的沙发椅上,畅叙起来。

早听说於大姐快人快语,是个直脾气、急脾气。果不其然。她既邀请我们去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空间——任灵魂飞翔遨游的书房,也就全不设防,口无遮拦,咳唾珠玉,嬉笑自若。聊天中提到一位从中国大陆移居美国的女士,所写的一本畅销一时的回忆录,她直率地表达,看不惯!特别是开篇就描述自己在中国所过的一种白金汉宫式的养尊处优生活,下午茶的细瓷描金茶具如何高档名贵,等等,后来被冲击摧毁,於大姐的意思是,若说遭受失常的不幸,许许多多普通中国人更有叹息权,她算得什么?我听了,就自愧不能如她那样直率陈言,虽有看法,却往往要左顾右盼,怕人误会,怕遭口舌。於大姐教会了我,于事于人,应以良心良知衡量,好处敢说好,坏处敢说坏,不随波逐流,也不哗众取宠。

后来知道,於大姐的退休校长夫君于2012年谢世,她后来住进老人院。前些天从网上知道,她竟于5月1日仙去,享年八十九岁。难忘在旧金山湾区她寓所那悬空书房的畅谈。她的生命之叶飘落了,她的灵魂一定归回到了她所挚爱的故土的根系中。

05-15 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