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大上海”之谓,但是在这个以“大”冠之的城市里,个体的人反而大不起来。“小”才是很多年间很多人受之不悦却又获益的保护色。
“小赤佬”是上海第一代移民初到上海学生意时的集合名词。所谓学生意,也就是到上海来谋生的意思。他们年纪十五六岁,没有读过很多书,到了上海举目无亲。他们不认识上海,上海也不认识他们,面对着一个个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怯生生的眼神,很难一时间区分他们,给予他们一个总称呼是“小赤佬”。唯一的辨识度在于他们南腔北调的地方口音。于是,对周遭面熟陌生的小赤佬,则是在他们家乡口音加个前缀“小”。宁波来的是小宁波,广东来的是小广东,山东来的是小山东。
由此,我想起了我爷爷。小时候常听爷爷说起,他是从宁波到上海学生意的,刚来上海时很苦,还说过怎么苦的往事,不过我都没有记住。小时候对“学生意”一知半解,而后很多年我一直在揣摩爷爷当年的身份。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又一波移民潮兴起,才明白,学生意就是学徒,是最底层的打工。忽而我推理出了爷爷初来上海时的身份,一百多年前,爷爷是一个小宁波,是一个宁波农民工。
这么想明白一点没觉得丢脸,也没有破坏爷爷的形象。这些年常有人说自家先人是了不起的达官贵人,或者来自某个不得了的名门望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真不是,却也不羡慕,更不会去“死无对证”地考证祖上的显赫。在我看来,爷爷是我们这一家族的伟人。和我爷爷身世相仿的很多“小赤佬”,后来都是自己家族“上海人”的开拓者。
比如“小绍兴”的创始人章润牛。1940年他随父亲从家乡绍兴逃难到上海,几年后和妹妹一起,在云南路沿街摆了个摊头卖白斩鸡鸡粥。上海人喜欢的。有人问是在哪里卖。没有人说得清楚,因为没有店招牌,只能说,是那两个小绍兴的摊头。“小绍兴”的口碑就这样传扬开去,久而久之,还成为上海老字号的食品。但是不必隐瞒章氏兄妹初来上海时的真实身份:绍兴农民工,还是逃难来上海的。
上海几乎所有的老字号食品,和“小绍兴”一样,开创之初,都是“三无商品”。为什么彼时的三无商品可以成为老字号食品?因为他们善良,坑蒙拐骗是不会的;也因为他们勤劳,起早贪黑不在话下;还因为他们聪明,对上海人的味蕾是敏感的。有了善良、勤劳和聪明,“小赤佬”的命运,自然有反转的时候。
小赤佬将卑微当作自己的属性,开出来的小店小摊也依旧是“小家败气”:小裁缝、小剃头、小皮匠……头文字加一个“小”,既不无轻蔑,也不无亲昵——这是当年对所有到上海学生意的乡下人的社会定位。后来的大资本家小资本家,没有一个不是被一声声的骂出来的,上海的小店小摊,没有一家不是沿马路吃西北风吃出来的。以自己身份之小,博上海繁华之大,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带点狡黠的聪明。不管最终是否脱“小”,生存法则一直在心里的:先做小赤佬,再做大老板。
我见到过一张爷爷晚年的全家福照片,是在豫园拍的。从一个小宁波到上海学生意开始,直到成家立业,儿孙满堂,什么都改变了,只有一口宁波话石刮挺硬。拍照时,爷爷当是感慨万千吧。
在无以计数的小人物中,后来做了大老板或有大作为者是凤毛麟角,做了小老板甚至只是开了家小烟纸店的,也是少数;更多的在上海平淡无奇,日子过着过着,便没有了非分之想,但是他们汇合成上海人的公序良俗。老了还是乡音未改,于是人家叫他们“老宁波”“老山东”“老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