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的战场上,除了冬天,我们外出宿营经常是在野外。有一晚,我露营在半山腰。半夜里听到一个声音,像小羊叫,转了几圈就走了。白天,我和一个老战士说,今晚它要再来,我要把它捉到手。那个战士告诉我:前几天有人捉了只大鹿,杀掉吃了,这可能是小鹿来找妈妈的。
其实,我在小鹿的咩咩叫声中,已感觉到了它泣哭的声音。夜深人静,听到那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孩子失去母亲,母亲失去孩子,这是人类和哺乳动物所共有的悲哀啊!
我17岁参军,入朝参战为了保密并未告诉家里。后来才可以通知父母。记得有一次家中回信,是妈妈写的,而且她老人家领着四个弟妹穿戴整齐,在大行宫国际照相馆照了张相片寄来(这张照片,不管风里雨里,我一直珍藏至今已60余年)。收信那天,午后的秋阳已没有几许温柔,空气里的秋风在微微颤抖,我看到妈妈的照片,仿佛是回到了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家乡,感到三春的暖意。
那封信很短。我知道妈妈是半文盲,看信的内容,估计是请人代笔的。事实上是我的判断错了。1954年,我探亲回到家中,在全家唯一值点钱的、放置衣服的大柜内侧(而不是放在大柜外),我发现了一张“文化奖状”——授奖时间为1952年10月,受奖人是我母亲和宝珍。
我不禁百感交集。她老人家那么大年龄,不论严寒酷暑,一笔一画地学写字,图的是什么?如果不是为了我,她老人家也不至于如此伤神劳心地学文化吧?我终于明白,战场上那些家信,都是妈妈一字一句写的。“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家信融进的不是简单的字句,融进的是妈妈的心血,潜力往来,拨动着战士的心弦。
为了母亲,为了亲人,我们一切努力、奉献和牺牲都是值得的,义不容辞的。
我有个入朝的战友,叫包荫奎,在敌机轰炸时牺牲了。他家中全是女性,有婆婆、母亲和妹妹,用传统观念来说是“独苗”。我不知道她们在接到噩耗时的情景。回国后几次拜望她们,她们从不提起烈士牺牲之事。不知是她们泪水已尽,还是他仍活在她们心中,时时刻刻看到他在行军、训练、上岗。生命会有终结,而爱却是永无止境的。
70年了,至今人们还记得烈士在战火下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英雄形象。他们把尸骨埋葬在异乡土地,长眠山野。那是最美艳的无穷花开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