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亮的山羊胡子-LMLPHP

跟常人一样,爷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一样的是爷爷有一把山羊胡子,捋得白白亮亮,像玻璃丝一样。

忘不掉爷爷像鸡蛋圆圆光光的脑门,一杆又细又长的旱烟筒,天天守在小店门口捋着山羊胡子看小人书的形象。这是我珍藏六十多年的、爷爷晚年刻在我心头深处的珍贵视频。

爷爷的小店位于东街,距县政府不远,傅姓脚踏车修理行斜对面。一小间门面,前半是店堂,有个三尺柜台,后半是他与奶奶的木板床和烧饭烧菜用的一个风炉,还有一具通二层的木楼梯,窄得难以转身。每天一早,卸下排门临街搭起小摊位,摆上手帕、针线、牙刷、牙粉之类小日用品供人选购,傍晚一一收起打烊。记得爷爷最好卖的是天冷才上市的又白又香的雪花膏,特讨大姑娘小媳妇喜欢,是爷爷亲自加工调制的。每次调制完毕,他都会直起腰板儿习惯地捋着山羊胡子,朝雪花膏看,我见过,美美地很是欣赏的样子。因为这是别家店里没有的。

小店原号“洪锦成”,是专门制作蟒袍、铠甲、花披等婺剧戏衣的作坊门店。店主是我爷爷,定式、烫样、监制、采购、送货等等全是爷爷。作坊设在同条街的城隍庙对面弄内一间坐西朝东的房子,忙时有六七名员工。产品远销邻县,有点小名气,都写进县志了。但后来禁演古装戏,一针针绣出来的苦工钱没处赚了,爷爷摆小摊过日子。

爷爷故乡是皇粮墩村,后改名洪良,距城十五里路,位于东阳江南岸,土地平展展,最最适于种水稻。但他这个独生子不愿在家种水稻,顾自赤手空拳进城学手艺,幸运地在城里立了业,成了家。

爷爷与奶奶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二儿子在老家守着祖业,大儿子是我爸闯上海,三叔五叔远走高飞去了香港,后转上海做工退休,四叔当邮差一生,六叔雄赳赳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没有一个留在身边子承父业,不知爷爷怎么想的。一个个全是平头百姓,没有当官当老板的。不过也没有一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跟爷爷做戏衣的除了我妈,有几个远亲,有两个近邻。二叔农闲时进城打下手,笨手笨脚,爷爷胡子一翘一翘会轻声责骂。

我是长孙,多方面享受特殊化。例如爷爷常叫我陪他吃饭,肯定有一小盘虾米炒咸菜,至今没忘记那鲜得开了花的味道; 例如爷爷常叫我睡他床里壁,被头的旱烟味浓得稀里哗啦,不过我不得不说的是至今都弄不明白上床与爷爷同一头,为什么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却在奶奶一头?

跟爷爷外岀做客,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但是,每每看见路中间有块石头,爷爷定会卷起衣襟俯身把它搬到旁边去。他跟我说,免得把人绊倒。很有意思这小动作现在悄然无声地传到我的孙子孙女了。

记得大概11岁那年,爷爷让我陪他出门送戏衣。从义乌哐当哐当乘火车到汤溪站,然后要步行几里路才能到达目的地汤溪县城。想不到走在半路雷雨交加。忘了带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爷爷拉我躲到一棵大树下,我说雷公会往大树打下来的……后来,后来怎么躲过这场大雨,雷公为什么没有打下来,怎么保住戏衣不被淋湿,怎么走完后半路程到达汤溪等等,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夜晚台上周瑜演得特别的英姿勃勃、特别的满堂叫好,只记得演出的是武义戏班子,只记得班主在观众席后摆起桌子陪我爷爷喝茶,只记得爷爷很悠闲地捋着胡子、没了白天遭遇雷雨的半点狼狈。特别记得的还有次日临走时见到了我最最最喜欢的周瑜,但是他?他他他,他是麻子,阿姨。几十年后我问起武义婺剧团朋友,回答说当年她名满城乡,现退休多年了。

1967年农历七月,爷爷被人家自行车撞到一病不起。我说我们找人家评理去,爷爷说算啦人家也不是有意的;我说送您去医院看看,爷爷摇摇头不说话。就这样过了几天,爷爷直挺挺地仰卧在床闭上了眼睛,玻璃丝一样白亮的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

我想到了爷爷一定擅长画画,虽然从不见其以画作示人。要不,蟒袍上那双圆睁的龙眼腈,为什么六十多年过去还紧紧地盯着我呢?要不,男披上那条鲤鱼溅出来的水花,为什么六十多年过去还冰冰地让我又惊又喜呢?八十年代生产大队办戏衣厂,我爸自告奋勇挑起爷爷生前挑的担子,半天没学过喂,是遗传因素使然?而我与儿子及我孙子、孙女都能画几笔,这是隔代遗传吗?不知道。

11-19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