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把我当作欢喜评弹的,问我,你是怎么会懂评弹的。我说,第一,是你不懂,才觉得我懂,我总是在不懂评弹的人面前装得懂评弹;第二,装也是要稍有点货色,才可以装得出来。朋友追问,你的货色是哪里装来的?我顺口一说,我妈妈欢喜评弹,从我小到我妈妈老,生活在一起;最早是空中书场,后来是电视书场,妈妈在听,我则是耳朵边飘来飘去“登格里格登”,也就晓得了一点。
我也曾问妈妈欢喜评弹的缘由。记得妈妈是说,公公婆婆,也就是我的阿爷阿娘,欢喜听评弹,也就听上了。比起妈妈,阿爷阿娘是更上一辈石骨铁硬宁波人,哪能会欢喜苏州的评弹?
前段时间,我去上海评弹团,和评弹名家陆锦花抖音,“抖”了一个多钟头评弹和上海人的关系。评弹本是苏州的戏曲,在上海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群众基础”?我看到过一条老旧消息,1959年,蒋月泉在文化广场演唱《莺莺操琴》,一万观众,就看蒋月泉一个人那。我听了当年的录音,蒋月泉唱毕,掌声真是“雷动”的。这个待遇,在彼时文化广场,大概也只有前苏联芭蕾舞明星乌兰诺娃享受过。
上海人欢喜评弹,好像是天时地利的。城市很大,居家空间个人却是很小,邻家之间一板之隔是常态。黄土高坡隔山对唱信天游,是不需要的,反而还要轻声呢喃。评弹不是高亢的戏曲,在家里听,音量用不着老响,完全不会和隔壁人家隔墙交响乐的。当年电台“大百万金”评弹节目如此久盛,正是评弹的静和上海人生活状态的美妙契合。
和评弹曲径通幽的是中国流行歌曲在上海发端兴盛。邓丽君蔡琴费玉清一唱再唱的“上海老歌”,大多轻歌缠绵。当年称这种歌曲是靡靡之音,倒也是“不讲理之理”。那天“抖”到这个话题,陆锦花唱了几句《我有一段情》,告诉我,这首歌的旋律就来自评弹的一个曲牌。
我最早知道的中国戏曲,可能就是评弹,还是在读小学前。通常是下午,妈妈安顿好了几个子女的午饭,终于空下来,拿出了“年中无休”的生活——要结绒线了。一家人家绒线衫的花样年华,是上海贤妻良母之衡器。落座前,开好无线电,那就是评弹了。已经忙碌了大半天,有点吃力的,结绒线算是休息了。我还没到上学年纪,自然很早知道妈妈欢喜评弹。窗外阴晴冷暖,房间里蒋调杨调俞调……我至今还记得妈妈在这个时候常常说的一句话:交关“静致”。“静致”是宁波话,是安静的意思,用来形容听评弹的惬意,也很有意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电台里只播样板戏了,妈妈也成了职业妇女,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妈妈退休,评弹节目亦恢复了,我开始听得懂评弹了。那个年代夏天很热,我们欢喜到晒台乘风凉,妈妈很多时候就坐在房间里,一把芭蕉扇,一只半导体,一块湿毛巾,灯也不开,月亮光和评弹倒很是贴合。听着听着,芭蕉扇从手里掉下了。有时候,也叫妈妈一起到晒台乘风凉,妈妈总是说,不热呀,扇子扇扇,交关“精致”。几十年后想来,这么一幅夏夜听书图,在上海许多人家家里都在画着。
再后来,妈妈也会和我说说评弹,说说她的偏好,我则是告诉妈妈,我认识了好几位评弹名家,我和他们还是说得出些评弹的书和人的。
一个人的欢喜,是和自己的父母家族有关,建立在儿时、经由很多年耳濡目染固化了,也像煞懂了。
这些年,常有味蕾的家庭偏好,传扬到社会。“阿娘黄鱼面”“外婆红烧肉”……都很让人亲切。“妈妈的评弹”,也同样令人回味。在自己的爱好中,有着妈妈的影子,有着在儿时勾勒出来的画面。于我,是妈妈的评弹;于别人,是爷爷的京剧、爸爸的围棋、外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