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鸡冠小记-LMLPHP

草花里面,鸡冠花算是最贱的一种了吧。这么说,全因为它随处可生,应时而开,经霜不凋,无需人太多的照拂。

但鸡冠花之美,却非别的什么可以替代,人家门前、小院里,只须有那么几棵,便生机勃勃,透露野性之美。宋人孔平仲深谙此道:“幽居装景要多般,带雨移花便得看。禁奈久长颜色好,绕阶更使种鸡冠。”

我的鸡冠花,种子来自东北。某年深秋,和母亲一起散步,看到一丛鸡冠,萧瑟中生得丰腴艳丽,甚是可爱,母亲说,等籽熟,采些给我。过年的时候,种子到了,母亲把不同株上采集的分了几个小包来装,还在电话里说,她都是挑那些花开得最好看的。

北方的居民区,楼间空地上,到处是玉簪、凤仙、鸡冠、夜来香、雏菊、西番莲、硫华菊、美人蕉这些,四季中此起彼伏地开,似乎毎幢楼里总有一个爱花的人。这些花有些是当年生的,有些是宿根的,像鸡冠,秋天时,种子自播地上,冬天,白雪皑皑,什么都看不见,春天一到,芽就冒出来了。

我把鸡冠花种子撒在院子里,上面也没压土,大概是这个原因,凤仙花早就生了四片叶子,鸡冠花还未萌芽。

鸡冠花的幼苗便透着胭脂红,七月,长到尺把高便到了开花的时候,这时候,唐菖蒲、千子莲、绣球都开过了,无花果已经有了青果子,正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时分。

第一年因为种得浅,开得零零碎碎、高高低低,剪了一些短竹竿插在边上,缚以麻绳。但总是不如邻家的茁壮,如一只只矮脚鸡,莫非是“逾淮而为枳”定律?明高濂《燕闲清赏笺》云:“鸡冠有扫帚鸡冠,有扇面鸡冠。”又云:“下子时,撒高则高,撒低则低也。”清曹溶《倦圃莳植记》云:“盛扇撒之则如团扇,散发撒之则成璎珞。”我疑心都是不靠谱的说法。

养鸡冠看似简单,实则不然,浇水自不必说,还要勤摘败叶,否则便不精神,难堪赏玩。莳弄花草,说到底还是个需要心力的事。掌故大家郑逸梅早年居吴门,曾于庭除植此花,每年结子,妻子便收在首饰盒里,留待来年春天播种,后迁居海上,“讨生活于鸽笼中,无复有此闲情逸致矣。”这确是大实话,物欲横流的都会,焉有鸡冠花立足的地方。

有一年秋天,去乌镇看戏,已是霜降节气,旧巷行走,一爿店前见到几枝鸡冠花,颜色似乎比夏天更艳,叶子也由绿转为暗红,衬着油漆剥落的木门,如一张老纸上的画一般。《长物志》上说,鸡冠花“仅可植广庭,若幽窗多种,便觉芜杂”。这当是就色彩予人之感觉而言。鸡冠花颜色艳丽,几枝便颇抢眼,齐白石善画此花,每图亦不过三两枝,那西洋红已有夺目之效。林风眠则一画便是满满的一花瓶,填满画幅,密不透风,此西洋审美,与中国画殊不同也。吾乡蒋振涛君,善画鸡,少时曾与游。时辽东沈延毅翁为其题“大吉图”“双吉图”若干,余方知“鸡”与“吉”通,犹“三羊开泰”之羊与祥通也。中国文化有这么多名堂,鸡冠花为画家喜用的素材,便顺理成章,只是“冠上加冠”的寓意,对于蒲柳人家,许多时候倒不如出入平安那么实在。

每翻古书,见那么多咏鸡冠花的诗,我常想,植物的名字都是谁起的呢,或依形态,或依习性,还有不少与动物相关,马齿苋、狗尾草、鸡冠花,这些植物,终生与一种动物相连,它们之间却没有一丁点交集,这不过是人类给它们的记号,供以区别、想象、游戏,以证人类是绝对的万物主宰。

那年母亲来南方小住,时方初夏,鸡冠还没开花,老人家颇为惊诧,说是土不好,否则怎么会又矮又瘦,说等回老家再去采些种子寄来。今年初,老人家离世,整理她的东西时,发现一包鸡冠花的种子,我喜欢的事情,她居然一直记着。

12-01 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