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弄堂口的蟹摊摆了很有些年头了,这蟹摊几乎能全年供应大闸蟹,甚至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因此它就成了品牌。摊老板拍胸脯保证:“阿拉蟹壮,肉甜丝丝的。”
蟹论只卖,大小各有价格。老板把蟹抓在面盆里,老板娘拿出粗粗的绳子,一口咬住绳头,双手就迅速把蟹缚得不能动弹。常人一般买几只而已。但是某个上午,我路过铝合金棚,吃了一惊:五六个放满蟹的保温桶全敞开(里面垫有冰块),老板娘和她母亲,正手忙脚乱地在扎蟹。咬在嘴里的已不是粗绳子,而是翠绿色优雅的水草。一只只壮实饱满的大闸蟹,被水草干净利索地扎紧,挂上精致小巧的条形码可追溯标牌,顿时令人刮目相看。这打扮,哪再是平常之蟹,分明是“都人士”了啊。——“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彼都人士,充耳琇实。”我问了下,她们说,这是一家大公司订购的礼品。问漂亮的水草叫啥,答曰“香草。”香草者,香蒲草也。这是我回去查资料得到的。而在古时候,扎蟹,一般是用麻丝。“蟹必用麻丝扎。”
香蒲草是一种美丽的水生植物,湖边、水涯、滩地都可生长。丛生而单株挺拔,叶扁窄而梢头尖尖,青绿好看如翡翠,一般有一米多高,点缀园林池塘,构筑水景,布置庭院,皆甚适宜。柔韧可代绳,是编织草席的好材料。当年杜甫在春光淡沲的长亭送别落第的侄儿,风吹客衣,树搅离思,满眼“渚蒲芽白水荇青”,他看到的,是不是就是香蒲草呢?不要说蟹被香蒲草一打扮,就绝世名姝般明艳照人;一叶水草,也可足够尊贵,上得厅堂。我们的祖先说:“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汙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
于是想到时下流行的“仪式感”三个字。仪式感,它有时会把“规矩”变成“习惯”,上海“老克勒”们的举止因时时处处符合仪式感,终成高贵;它有时显示一种特定的标识和信念,如苏武牧羊于冰天雪地,紧紧握着出使之汉节;有时它是美意的传递,比如水果篮配上吉祥红纸、给大闸蟹扎上翠绿水草;有时它是一种祝愿,如巨轮下水的敲酒瓶典礼;有时它是社会某个群体的相互认同,如东晋时有身价的江东子弟,都模仿丞相谢安含糊不清的诗赋腔,号谢公咏,一种带有浓重浊音的洛阳语,以显示教养和地位。
有时候它甚至是表示身份的一个重要标志,比如我故乡小镇的老家旁有位邻居,上世纪困难时期,他响应号召离职下乡,后又因家庭困难回来摆水果摊。那时,在街边摆摊的摊主与产业工人,两者身份含金量的差别非常大。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位削甘蔗卖橘子卖梨子……的芳邻,面容憔悴,不过一年四季,他坚持穿那套旧旧的、却始终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工作服,很庄重的样子。工作服左胸印有深色字:“上钢三厂”。只要有机会,他就会骄傲地解释:“阿拉是上钢三厂的。”他一辈子都念着工厂和曾经的正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