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正在来临的死亡,我将不做任何抵抗。生活的一切都被集中于现在的一瞬间”,这是文学泰斗托尔斯泰在82岁那年写下的日记。
今年是列夫·托尔斯泰逝世110周年,随着《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一书的重新出版,托尔斯泰对自己生命最后306天的观察和记录,一一呈现在世人面前,包括他在世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据悉,托尔斯泰从1874年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1910年。这266篇日记,记录下托尔斯泰的生活日常、家人、不能避免的开心或不开心,也记述了他计划了40年之久的离家出走始末。同时,该书收入了托翁好友、名画家列宾所绘的托尔斯泰肖像画。
列宾所画的托尔斯泰肖像
托尔斯泰与列宾
“已经不能够躺下来,我突然下了离家的最后决心”
关于托尔斯泰晚年的出走,后世众说纷纭。最常见的说法是,他试图以此与崇尚贵族生活及不肯放弃这种生活的夫人决裂,走向自食其力的生活。也有种说法广为流传,那就是早在他新婚燕尔时就曾让他不安过的原因:日记。
如果说不能为自己写日记是托尔斯泰的一块心病,那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记就是托尔斯泰夫人的一块心病。夫妇俩围绕日记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托尔斯泰晚年,这场战争达到了高潮。有段时间,这个举世闻名的作家竟把日记藏在靴筒里,可最后还是被夫人翻了出来。索菲亚·安得列维娜要求看他其余的日记,他坚决不允,并把最后十年的日记都存进一家银行。索菲亚为此不断哭闹,她想不通做妻子的为什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记。在她又一次哭闹时,托尔斯泰喊了起来:“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财产,作品……只把日记留给了自己。如果你还要折磨我,我就出走,我就出走!”这是来自索菲亚日记中的记载,这位从不说自己坏话的女士,不可能捏造对她不利的证据。
托尔斯泰与夫人
所以,“出走的真相”自然成为了《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最引人关注的部分。而我们也确实在书中辨识出关于这一段的蛛丝马迹。托尔斯泰在“最后的日记”中,留下这样的文字:
十一月三日 在亚斯达勃沃
痛苦的一夜。发热,睡了两天。二日,柴尔特科夫来了。说是索菲亚·安得列维娜也要来。三日,达尼亚来。夜里塞略且来,使我大为感动。今天,即三日,尼基丁、达尼亚,还有戈尔登维则尔、帕沙朵夫都来了。
这是我的计划——Fais ce que doit,adv(完成义务)……而一切都是为着别人的幸福,同时,特别是为着我的幸福……
这是1910年11月3日,托尔斯泰留下的人生最后一则日记,四天后,11月7日上午6时5分,他逝世于亚斯达勃沃车站,即现在的“列夫·托尔斯泰车站”。此前几天,托尔斯泰终于下定决心秘密出走,为此他亦写下一篇详细的日记,提到一个夜晚,夫人索菲亚又偷偷找寻托尔斯泰写下的文字,此举终使托翁把出走的决心付诸行动。
托尔斯泰夫妇与他们的13个孩子
十月二十八日 在欧普齐那修道院
十二时半就寝。一直睡到三点钟。我忽然醒过来了。这时候,正跟前天晚上和大前天晚上一般地,我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脚步声。
到现在为止的好几天夜晚,我都没有从门里去张望,今天我倒望了一下。从缝隙间望过去,只见我的书房里灯光明亮,还可以听见衣裙的窸窣声。原来索菲亚·安得列维娜正在找寻什么,大概正在阅读什么。前天晚上,她曾关照过我不要闩门。不,与其说关照过还不如说是要求过。那间屋子两边的门都是开着的,因此无论我的怎样微末的动作她都清楚。这样,不分昼夜,我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她都心头雪亮,都不能不在她的监视之下。
又听见脚步声,悄悄地小心谨慎地把门打开,她就跑过去了。为什么这事情竟在我的胸中激起了这种难忍的憎恶和愤慨?——我不知道。我想要睡眠,却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过了一个钟头左右,就点燃蜡烛坐了起来。
开开门,她跑进来了,问我:“你的身体好吗?”说是因为看见我的屋子里亮着光,很觉惊奇。这加强了我的憎恶和愤慨。我气喘吁吁的,数数脉搏是九十七次。已经不能够躺下来,我突然下了离家的最后决心。写信给她,并开始准备必要的东西。然后就只剩下走出去这件事情了。
把朵香和沙夏喊了起来,他们两人帮我收拾行李。我想:她一听到,就会跑了出来,歇斯底里地吵闹一场,那就再也不能够悄悄地离家了。这么一想,我战栗起来了。快到六点钟的时候,总算把行李收拾好了。
我跑到马厩去,叫他们驾马。朵香、沙夏、瓦利亚也准备好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迷失了到旁屋去的路,走进了树丛里面,身体被刺伤了,碰在树上,跌倒了,丢失了帽子,再也找不着。好容易从那儿跑出来,回到正屋里,重新拿着帽子,点着蜡烛,才走到马厩里,吩咐他们驾马。沙夏、朵香、瓦利亚也来了。我期待着追踪的人,发着抖。但终于出发了。在希柴其诺等了一个钟头。
这期间,我不断期待着她出现。但我们终于坐进了车子里。火车开始动起来了。这时,我的恐怖忽然消失了,而生起对她的怜悯之情。
可是,自己是否做了该做的事情,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发生过疑问。也许是错了,在替自己辩护也未可知。但我觉得好像被救了出来的并非列夫·托尔斯泰,而是那种虽然很轻微但却时时昭示我的内心的存在的东西。到了欧普齐那。我没有睡,也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但很健康……
托尔斯泰
“思想上的努力,正如可以长出大树的种子一般,在眼睛里是看不见的”
如果说那个留下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作品的文学泰斗是肃穆庄重的,那么这本小书定能打破世人对他的印象。“最后的日记”文风亲切好读,就像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一样。如“多么奇怪呵,我爱着自己,但谁也不爱我”“理解自己的渺小,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啊”等金句频出。从大师在世最后一年的日记来看,以一个82岁老人的衰弱体力,思维尚能保持如此活跃而深入的思考,实在难得。
四月三日
两天没有写日记了。身体越来越衰弱了。
六点钟起床。回了好几封信。从早上起,就想要写下关于自己的葬仪的事情,还有关于要在那时诵读的东西。可惜没有写下来。越发频繁地感到死亡的来临。
无疑地,我的生活,而且恐怕所有的人的生活,都跟着年龄的增加,而越发变成精神的东西。所有的人的全部生活的意义及本质也都在里面。在散步时,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感知到这件事情。现在是衰弱不堪。眼睛睁不开,连动一动也觉得累。
四月十六日
已经是该起床的钟点了。我还活着,还活着。起来得很迟。
还想写下一点儿什么。但不了解是什么,也没有必要。
四月十九日
昨天也还活着,但什么也没有写。从现在起,开始写日记。
昨天,心情多少好了一些。午前修改分册《思想》和《生命》。不坏。到欧夫夏尼科沃去。夜里,看校样。今天,人很爽快。
……
昨天,关于爱,我说过有兴趣的话。世人都将把他的独占的爱看成至高无上,而把真正的爱露骨地称作伪善。今天早上,来了两个日本人。这两个野蛮人,对于西欧文明,表示惊叹和感动。反之,一个印度人(甘地)寄来了书和信,表示他理解到西欧文明的一切缺陷和不中用。
根据托尔斯泰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剧照
四月二十日
依旧还活着。起来得不很早。在嫩枞树下散步。蚂蚁在忙碌地劳动着。校正分册四种:《罪》《恶的诱惑》《迷信》和《虚荣》。不坏。和布尔科夫一同骑马散心。引得起兴趣的来信并不多。夜里,读甘地的《文明论》。非常好。
要写下来的是——
真正进步的活动,是要经过好几个世纪的。
大多数人都只是过着动物的生活,对于人世间的各种问题,只是盲从着社会的舆论。思想上的努力,正如可以长出大树的种子一般,在眼睛里是看不见的。但人类社会生活的明显变化正发生于其中。
五月二十四日
昨天,五月二十三日。没有写日记,但实在是很有趣味的一天。
要记下来的是——
世人喜欢访问那由于思想表现之重要和明确而获得名望的人。一跑去,就不让他说一句话,而将那些对于他已经完全明了,或是老早就给他证明为愚妄的事情啰里啰嗦地说个不停。
散步到很远的地方去。思索。看到了各种的花,闻了闻,采了一些。心里很是愉快。有如独自跟上帝相对一般。回到家里,跟伊利亚华希里维齐大笑了一场。
下午,修改分册《上帝》《献身舍己》《谦让》各篇。剧本还是不行,要拿出去请人家看一次。和朵香在树林子里面骑马散心。夜里,秋克、斯奇·彼得洛夫、亚略夏·塞尔更科、戈尔登维则尔来。在凉台上愉快地谈话。已经十二点钟了。睡吧。
托尔斯泰和儿童
“所谓爱,就是在一切现象当中去认识自己”
身体的衰弱,家庭不和,夫妻情感冲突尖锐化就像是1910年的秋暮。
托翁与夫人经常日夜辩论,互相干扰并为此痛苦。
他写“索菲亚·安得列维娜非常兴奋而苦恼。展开在她面前的事情,我认为极其简单,即不妨碍丈夫的工作和生活,跟丈夫在爱与和睦当中去消磨老年的余生。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她所企求着的——不懂得她企求什么——却是使得自己受苦。这明明是有病。不能不觉得她可怜。”
但纵使衰弱与痛苦,他也不曾停止过阅读、思考与写作。
八月十日
非常衰弱。起来得很早,但连走路也困难。总算好好地写了东西。还写了几封信。跟朵香骑马外出,很愉快。索菲亚·安得列维娜跌倒了。她整晚没有睡,但很安静。
要原谅因悔悟而变得谦虚的人,是多么容易呵。对那侮辱自己的、自信自满的人,该多么困难呵。但学习原谅这样的人们,正是很重要的事情。
所谓爱,就是在一切现象当中去认识自己。
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谦虚的人的时候,你马上就已经不是个谦虚的人了。
九月十五日 在卡柴特维
在起初的时候,我觉得世界好像在时间里面动着,而自己也跟着它一块儿在动。但,你越生活得长久,尤其是精神生活过得越多,你就会越发明白地懂得:世界是动着的,而你却是站着的。
你还会理解:不但世界在动,你站着,而且跟它一块儿动着的,乃是你的肉体。不久,你的头发会变白,牙齿会脱落,人会衰老,会生病。但这一切,都发生于肉体,当越来越多地把自己的生命转移到自己之外,这使你更相信你对于时间的独立性。另外,还存在着一种更巩固的意识——这就是对于我,即对于形成我之“自我”这东西,时常从时间中独立起来……意识的解放,也进行于时间里面。只有这才是真正的存在。
我们果真能把大部分精神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意识和检讨上面吗?
名誉心——企求世俗荣誉的心情,是以把自己移转于他人的思想和感情的能力为基础的。倘使人们只是过着肉体的利己生活的话,那么,这种能力,就会为人们利用来察知他人的思想和感情,而在他人的内心唤起对于自己的赞美和爱。可是,对于过着精神生活的人,这种能力,只会唤醒跟他人的苦恼发生同感的心情,唤醒要怎样做才能服务于他人的知识,唤醒他人心胸中的爱。难得的是:我正体验着这种心境。
虽然还只是一点点,但现在我正在努力于只为灵魂而生活着,而我还从未体验到这种苦痛到流泪的、跟他人的苦痛切实有同感的心情——的百分之一。
今天是一九一〇年九月十五日。我明白地理解物体、空间、运动(时间)的意义。空间是物体的尺度,时间是运动的尺度。因此,真正存在着的,只有一种超肉体的东西——超空间的、不动的,即超时间的东西。而这唯一,正是我之意识到自己的那种东西。
对于女性,做母亲绝不是最高的天职。
最愚蠢的人,乃是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这是糊涂虫的特殊典型。
托尔斯泰
十月十八日
依旧很衰弱。天气也不好。难得的是:我感到了没有任何欲望地对于死亡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稍微散了一会儿步。午觉起来非常衰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很惊异于他的不干净、不自然和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