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技不断刷新着我们对速度的体验,互联网为我们提供了各种视听选项,我们有限的阅读时间,闯入了众多形式的“快闪”,长篇小说以巨大的体量汲取着阅读时间,对我们的阅读构成了挑战;同时长篇小说又以语言创造了心灵的世界,重构了历史时空,拓展了生命内存,让我们超越了有限的日常,体验着更为广阔的人生与世界。所以长篇小说并没有因为大体量而过时,而是以丰富的内涵参与着人类精神探索的重要议题,有着与时俱进的自我更新能力。上世纪90年代开始显现的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蓬勃与繁荣持续至今,2018年长篇小说的出版数量已经破万,近2两年来依然保持着高产的状态,体现着文学抵抗岁月流逝的绵长恒久的力量。
冬阳透过云层,温暖着大地。2020这非同寻常的一年已近尾声。
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2020已经走过了四季,当代文学的大地上留下饱满的果实,这是中国当代作家长期耕耘的结果,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创作,无论是作品题材与小说内涵,还是种种文学形式的探索,需要作家长期的积累和孕育,保持着对内在自我的审视,对外在世界的关照,在与时代的对话中,不断提升着艺术创造力。
长篇小说是一种需要岁月涵养,人生历练的文体,不一定每年都有显著的突变,而探究每年的总体长势,发掘重要的作家作品,可以细察出当代文学最新鲜的活性,生长的态势,渐变中的不断生长。2020年的长篇小说创作,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为主潮,保持着总体活跃的创作态势,在人与城市,人与时代,人与文化,这三个面向有着新锐而扎实的掘进;徐贵祥的《伏击》,海飞的《醒来》等拓展着长篇小说题材的多样与丰富。在长篇非虚构作品中,张炜以《我的原野盛宴》,回望心灵之河的源头;熊育群以《钟南山:苍山在上》《第76天》,程小莹以《张文宏医生》呈现抗击新冠疫情历程中的时代关切。
人与城市:发展转型中现代城市之人情世态
现代科技的发展塑造着城市的景观,也改变着城市的生活方式,当代城市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前沿,城市文学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不可忽略的场域,对城市经验的认识和书写不仅仅是题材问题,而是关乎中国作家如何感受时代的脉搏,认识变化发展中的社会现实。
在2020年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不同代际的作家在长期的深耕中开掘,直面当下的城市生活,呈现发展转型中现代城市之人情世态。
贾平凹的《暂坐》,迟子建的《烟火漫卷》,滕肖澜的《心居》,将笔触深入现代城市生活的肌理之中,描述了西安、哈尔滨、上海三个城市中普通人在城市发展中的生命状态,呈现具有代表性的城市叙事。
《烟火漫卷》迟子建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乡村题材上长期深耕与丰厚积累后,贾平凹又一次直面现代城市生活,《暂坐》是他的第二部都市题材的长篇小说,成为第五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领衔作品。他以悲悯仁厚的目光注视着身旁人来人往的西京古城,以生动细致的笔触勾勒着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轨迹。《暂坐》的每节以人物和地点命名,显示了贾平凹对小说结构的新锐探索,人物塑造的上匠心独运,她们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缘汇集于西京城暂坐茶庄,被称为“西京十玉”,犹如花瓣彼此相依构成贾平凹笔下的女性群像。小说深入探究当代都市女性的内心,她们完成了经济独立,追求自在体面的人生。小说发现了她们的情感困惑,呈现了她们的内心渴望。她们相互关照,构成人物之间的关系网络,她们又相互影响,构成人物群落的命运流转,由此勾连出城市日常生活中的众生之相。小说描写西京城的她们,也是关注时代转型中的城市生活,写出当代人的情感状态与生活智慧。贾平凹以表现人物灵魂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为小说的精髓。
《暂坐》贾平凹 著 作家出版社
迟子建的最新长篇《烟火漫卷》凝望着东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哈尔滨当下的百姓生活。小说的结构分成上下两部:谁来署名的早晨;谁来落幕的夜晚,新颖中透出力度和诗意,设问中突出小说的人物主体:无论春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伴着哈尔滨这座城入眠的,都是城市中的寻常凡人。小说呈现了复杂的情节线索和人物的命运经纬,展开了刘建国、于大卫、黄娥、翁子安等人物的人生轨迹,他们寻找自我的过程。他们的命运承载着时代发展、城市生活变化,个人责任等因素的复杂交织。迟子建以探幽入微的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洗练舒展的笔墨描绘出城市生活的场景,表现出她对城市的历史与现实,时代与人物体察和认识的能力。她从冰雪北国的故乡出发,以文学创作演绎着东北百年历史和当代现实,这部长篇是她献给城市与人的酣畅淋漓的文学表达。
滕肖澜的长篇小说新作《心居》深潜于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以顾家三兄妹为代表的上海人,围绕房子衍生出种种悲欣交集的人生经历。在日新日进的大都市大时代里,他们历经生活的劫波,渴求更丰沛的物质生活,也尽力为个人灵魂寻找安妥的栖居之处。小说有着丰富的生活底蕴,以鲜活的人物塑造,展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人,折腾半辈子只为落叶归根的老上海人,不想变得透明而努力上进的新上海人的日光流年。滕肖澜以温润的笔触书写当下的上海人对“日子”不懈持有的热望,纷杂日常中的极力争取,眼光既怀着对将来的憧憬和展望,亦有对往日时光的回顾和梳理。
《心居》滕肖澜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人与时代:时代大潮中个体命运与历史演进
如何在叙述语言、人物塑造、情节展开、结构布局中把握好人物命运与时代大潮,个体人生与历史演进的关系,影响着长篇小说的思想深度与艺术力度。如何把握宏阔的历史与具体的日常生活,这也是对作家文学创造力的大考。
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以细腻的笔触,丰富的细节讲述淮扬名厨陈诚的一生。小说从陈诚在纽约法拉盛的中年人生起笔,展开了个体与血亲、时代、历史相互联结的大叙述:陈诚祖籍淮扬,他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的哈尔滨,长于上海虹口弄堂。他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他随改革开放后的出国大潮移居美国,先在旧金山唐人街打过工,后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
小说的时空宏阔:横跨东西半球,纵贯半个世纪三代人,王安忆的创作再一次展现出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艺术魅力。她以悲悯的目光看向时代与历史的深处,同时鲜活地记录下生活场景中的美味菜肴。王安忆在谈创作时直言,“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就应该表现日常生活。”王安忆的饮食书写散发着人间烟火气,连接着“日常”与“历史”的关系,个人命运与时代更替的关系,也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体系下的民间记忆。
唐颖的长篇小说《个人主义的孤岛》塑造了上世纪30年代的“新女性”的形象,光彩照人的女主人公有着难言的过往和心魔,她在自我拯救中成为连接不同时代的见证人。
煤矿是刘庆邦的文学富矿,他的写作始终关注着时代发展中工业化、城镇化、市场化转型过程中普通人的生存状态与命运轨迹。他的最新长篇《女工绘》是书写矿场女工们的“爱之书”。小说在双重空间中展开:“地上”流动着人与人之间的自然与温馨的人情之美;而“地下”的幽暗环境中透出人性的复杂。小说以鲜活的细节呈现了女工的青春之美、生命之美,也真切地揭示了上个世纪70年代的社会结构、伦理关系和人的精神内涵。从小说中可以读到煤炭的哲学、生活的烟火气和社会的众生相,唤起了人们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对命运、青春、爱情等永恒命题的思考。
评论家王尧也将他的目光投向上个世纪70年代的江南乡村,他在疫情期间完成了酝酿了20多年的长篇小说《民谣》。他的思绪和情感流连在故乡的少年时代,小说始于1972年十四岁的少年“我”在码头上等待去公社了解历史问题结论的外公;终于1974年十六岁的“我”离开村庄去镇上读高中。少年在村庄和镇子之间奔跑,在队史、家族史中出入,当少年历经岁月迈入中年,又以故事中人和故事看客的双重身份进入历史现实的路径,重建了“我”与“历史”的联系。
王尧在创作谈中说:小说中的少年不是我,这部小说不是我的自叙传。最初他身上有我的影子,后来他在成长中影响了我。”作为创作主体的“我”与小说中的“我”的关系,也是冯骥才的最新长篇《艺术家们》中引人关注的人物设计。同样也是因为疫情的影响,他停下了博物馆建设诸事,与心中的人物交流,在家中完成了这部长篇。
《艺术家们》冯骥才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冯骥才以钢笔和画笔两种笔触来展开楚云天、洛夫和罗潜三位画家非凡的追求与迥然不同的命运,他们一起经历了大地震,一起经历了改革开放,他们在时代的大潮中泅渡,在人生的起伏中探求:云天与洛夫都功成名就,罗潜默默无闻。小说在情节展开中注入了很多“时代感受”,他们在七十年代末开始艺术创作,面对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涌来的诸多艺术思潮,他们在时代与艺术的大潮中,淬炼着“这一代人”的艺术修养与精神追求。
冯骥才坦言他的幸运是与这个时代深刻的变迁融为一体,楚云天这个小说人物也可以看成冯骥才对自己人生的文学想象,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物塑造是审视一代人的心路历程,一代人与时代的关系,一代人在历史中的自我完成。如果说上个世纪80年代对于《艺术家们》的人物命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么世纪之交的十年间对于路内的长篇小说《雾行者》中的人物成长也是意义重大。
《雾行者》意为“在雾中远去的人”,小说以三条线索展开:打工青年周劭、文学青年端木云,还有他们90年代末在开发区相遇的兄弟们。从1998年到2008年的世纪之交,他们身处时代的洪流从青春岁月迈向中年人生。他们经历了时代的发展,人口的流动,身份的转变,自我的成长……这不是路内第一次书写关于世纪之交的中国社会场景,而《雾行者》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路内有着更为自觉的意识,回望同代人的精神路径。
张平以真实反映当代社会反腐斗争的《生死守护》,展开了一场与现实生活的短兵相接,他在交织了情与理、个体与整体、人性与法制的多重矛盾中揭示幽深的人性,塑造了具有时代意义的人物形象。
刘心武的《邮轮碎片》是从一次地中海的邮轮之行,呈现了八个家庭的红尘翻覆,四代人的昔日今生。在邮轮这个有限与自足的空间里,让读者感受复杂的现实生活,时代发展的途径。这是刘心武描绘时代表情的方式,以碎片化的结构形式,四百个片段的精致跳荡,叙写那一代知识分子生命前史与当下生活的交织,叩问着中产阶层的内心秘密和人性真实,小说邮轮承载着历史和现实的缩影。从“橘瓣式”的《钟鼓楼》到“扇面式”的《飘窗》,再到最新长篇的“碎片式”,刘心武以这种与现代人阅读习惯对接的方式,完成了他的面向时代,追问历史的文学创作。
《一把刀,千个字》《女工绘》《民谣》《艺术家们》《雾行者》《邮轮碎片》等长篇是当代作家以不同的小说结构形式,整合描绘了不同时代的面容,世道人心的图像,展现了中国社会逐步开放和发展的历程。
人与文化:心灵图景中对文化与传统的回望
长篇小说的宏篇可以容纳史诗般恢弘的叙事,展开主人公在历史洪流中的命运起伏,传统的地域文化,雄浑的自然风貌与小说的情节相互融合,汇成散发着艺术魅力的瑰丽画卷,是长篇小说深邃的文化意境的体现,被艺术呈现的地域文化与文化习俗是长篇小说中重要的审美内涵。
姜戎的《天鹅图腾》,赵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条鱼》,胡学文的《有生》,王松的《烟火》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展开人物心灵的图景,对草原、乡土与城市的真切描绘中,寄予着对文化与传统的精神回望。
他的文字有一种阳光的温度和云朵的洁净,展开了乌珠穆沁草原的辽阔画卷,往日的故事骑着岁月的马儿哒哒而来。《狼图腾》出版16年后,作家姜戎推出了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天鹅图腾》。小说以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讲述了天鹅姑娘曲折而坚贞的爱情故事,与生命同在的爱与美,化为草原上爱的伦理,美的图腾,散发着游牧文化的悠久清香:真爱因坚贞而高洁,生命因真爱而美好。
在姜戎看来,“天鹅”与“狼”一样,是草原游牧文化中最有代表性、最有精神价值的图腾,是“刚柔相济、相互作用的整体”。与《狼图腾》的热烈、激昂不同,《天鹅图腾》平和而柔软,狼图腾象征着自由和刚勇,天鹅图腾象征着爱与美,这两部长篇构成了他瑰丽又苍茫的文学版图。
姜戎的《天鹅图腾》是一首深情、质朴、丰饶的草原牧歌,而赵本夫的《荒漠里有一条鱼》是一首黄河故道的生命颂歌,展现出中原文化阳刚雄浑、苍凉悲壮的慷慨之气。小说深入挖掘根植农耕的地域传统、民风民俗,以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讲述了一百多年间,黄河故道荒漠中的鱼王庄人,屡经磨难却顽强不屈,始终坚守种树信念以改变生存状态,终将荒漠变为绿洲的故事。
赵本夫以奇崛的想象力,以魔幻的艺术手法,在历史的场景中刻画出了个性鲜明、独特饱满的凡俗人物,如梅云游、老扁、泥鳅等等。
小说中有黄河决堤的灾难抒写,有人物在抵御外侮的不屈抗争,在荒漠里重建文明的生命奇迹,是一部展现中华民族超强生存意志与能力的大书。
胡学文数年磨一剑的长篇小说《有生》也是直面历史洪流中的乡村社会现实,同时深入发掘出人物精神向度上的心灵历程。小说的标题来自《天演论》,小说的结构为伞状,以核心人物祖奶为伞柄,另外五个叙述者为伞骨;小说以祖奶的倾听与诉说为主线来展开情节,以五个人物的人生命运涤荡为副线,构成一个相互支撑的有机整体。
生于1900年的祖奶是小说的核心人物,也是宋庄的灵魂人物,她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但听觉聪敏、思想活跃,她“呼吸着四季的气息”,是摆脱肉身负累的精神化存在;她是历史的叙述者,也是当下的见证者;她犹如精神枢纽般连通着每个倾诉者的心灵深处,她既叙述着历经苦难与创痛的家族命运史,也以倾听的方式见证了宋庄人内心深处的隐秘角落。在小说的叙事布局上,主线和副线交叉推进,当下与历史交替演绎,一部饱受时代风雨的“宋庄心灵史”从历史的深处浮现,凝聚着胡学文以百年家族兴衰来探究命运浮沉、人性秘密的深入思考。
《天鹅图腾》《荒漠里有一条鱼》和《有生》,这三部长篇都涉及了当代作家如何在历史场域中塑造人物,在地域文化中萃取审美,而王松将小说的空间从草原、乡村转场到了城市天津。《烟火》的情节以天津的蜡头儿胡同为中心来展开,小说的时间跨度从1840到21世纪的当下,但历史的嬗变、时代的风云都是人物生活的背景,王松将外部的社会因素都融化到人物的日常生活中,在错综复杂的事件中塑造人物形象,针脚绵密地呈现人物的情感纠葛,生意场上的人情冷暖,邻里之间的周济互助,探究人物如何持守内心的价值观念,从“安稳的”烟火人生,中国的民生故事中,书写温煦恒久的人间情义,维持着世道人心的文化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