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戏曲节已经举办六届了。这几年一路看过来,每年都有新的话题,新的惊喜。虽然今年还处在常态化疫情防控下,虽然个别剧目临时受阻没能到上海参演,但戏曲人对小戏节的钟爱有增无减,对“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追求之心依然炽热,令人鼓舞。
我对这一届小戏节展演的突出印象,是参演的剧目和演员更具有挑战自我的欲望和勇气,更具有追求小剧场艺术本质的自觉。剧本的结构、表演的难度,舞台的呈现、理念的传递,都体现了这种欲望和自觉。
这次展演有三个独角戏——所谓独角,不一定是舞台上只有一个角儿,但全剧基本上是以一个人物的心声贯串。《西厢记》里的张生,《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痴情少女和莎剧《马克白斯》中的马克白夫人。这三个戏改编的原作都是中外名著、名篇,都有曲折的剧情,复杂的内心,微妙的人物关系,和各具魅力的性格,现在却都在小剧场戏曲中以一人出演,其挑战的难度可见之大。
昆剧《草桥惊梦》中,形单影只、潦倒悲凉的张生被赶出崔家,独宿草桥,孤衾冷榻,梦游浮生。由此铺陈出他从书生意气时的寄情山水,到偶遇莺莺后的私订终身;从崔父因遇难而发出“退兵者可娶莺莺”的许愿,到最后相爱之人却只能以兄妹相称……人物的命运和情感犹如过山车一般的跌宕,而回忆中的“过去时”情焰又与身处“现在时”的凄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演员的精彩表演胜任了这一挑战,他对张生内心的准确把握和体现,以及不时与乐队的呼应,与观众的互动,既梗概了《西厢记》的主要情节,又凸显了为情所困的张生孤苦的内心。
如果说《草桥惊梦》表现了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对富家女子痴痴的追求,那么越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则是一个纯情少女对一见钟情的偶像傻傻的期待。后者并没有把茨威格小说的书信体改编成戏剧结构,而是别出心裁的以一人三体的方式呈现了书信中倾诉的心声。舞台上时而是三人共舞传情,时而是一人在舞台一侧挥笔写情,另二人则分别以生、旦行当化身为信中描述的恋人,渐次演绎了少女从豆蔻年华时的情窦初开;数年后寻踪叩门时的羞涩和入门后片刻欢愉的疯狂;及至十年后再次相遇时的“被陌生”,吐露了她对男人“感情炽烈,生性健忘”的幽怨,感慨“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的悲哀。越剧的唯美,人物心境的独特外化手段,使这个戏有了不同一般的品相。
和一古一今,一中一外的两个爱情挽歌不同,《马克白夫人》把原来的五幕戏浓缩成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它以夫人神思恍惚中不时传来,令人万分惊恐的 “敲门声”贯串,散点式地穿插了她与马克白斯曾经的私奔;她在马克白斯获封“平西王”之后的欲望膨胀;直至最后挑唆丈夫刺杀君王时的灵魂挣扎。在她的噩梦中,始终交织着欲望的疯狂和内心的恐惧,纠缠着雄性的凶狠和女性的柔弱,不时响起的“敲门声”,渲染着、外化着她的内心搏击,而这一搏击在马克白斯对君王刺了第一刀却没能致命后达到了高潮。她接过凶器,却在举刀欲刺时颤栗了,君王的面容竟使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这固然也是原著的情感高潮,但现在的剧情结构和规定情景,使演员在无对象交流的梦境中,传递了她内心的惶恐和凶狠、渲染了她暗生的怜悯之情如何被欲望的恶之花遮蔽……这样的呈现,不仅充分展示了演员的功力和小剧场戏曲的韵致,更入木三分地刻画了马克白夫人的人格撕裂,给观众以极大的情感冲击。而之后的众宫女以抖动的水袖模拟“水流”,表现马克白夫人对沾满鲜血的双手洗之不净的恐惧,更是一绝。
三个“独角戏”的主创和演员在尊重戏曲传统的前提下,大胆创新,主动闯入名著、名篇,对其解构后再赋予充满实验感的舞台呈现。他们不求完美,但求新意,既体现了小剧场戏曲的魅力,也呈现了戏曲人对理念先锋性的发现和舞台实验性呈现的追求,已经日趋自觉。“呼·吸”之间,使中国戏曲这棵千年古树绽出了新芽。
图片:上海戏曲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