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2月28日,据奥地利音乐频道消息,著名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于当日在英国逝世,享年86岁。
27日,傅聪被媒体报道确诊新冠肺炎。他的学生、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教授孔嘉宁发文透露,“傅先生已经住院两周,希望他能挺过来。”
傅聪的父亲是著名翻译家傅雷。1954年,傅聪离家前往波兰求学,就此开启了与父母长达13年的书信往来。1981年,《傅雷家书》首次出版,之后历经多个版本,长销不衰,可以说影响了一代人。
金庸曾经评价:“傅雷先生的家书,是一位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
1960年8月29日
亲爱的孩子:
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象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方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当作她的整个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指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娜那样只知道love, love, 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的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回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在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体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和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作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是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县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使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娜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半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的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无微不至), 如何discreet(小心体贴)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诚的心情!
唯有庸庸碌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
文/傅雷
聪,亲爱的孩子:
收到9月22日晚发的第六封信,很高兴,我们并没有为你前封信感到什么烦恼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还对你预告,这种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还会有的。我是过来人,决不至于大惊小怪。你也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硬压在肚里不告诉我们。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泄,又哪里去发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诉苦向谁诉呢?我们不来安慰你,又该谁来安慰你呢?
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庸碌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才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过分使你紧张,低潮不过分使你颓废,就好了。太阳太强烈,会把五谷晒焦;雨水太猛,也会淹死庄稼。我们只求心理相对平衡,不至于受伤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来的人。
我预料国外这几年,对你整个的人也有很大的帮助。这次来信所说的痛苦,我都理会的;我很同情,我愿意尽量安慰你,鼓舞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经过多少回这种情形吗?他不是一切艺术家的缩影与结晶吗?慢慢的你会养成另一种心情对付过去的事:就是能够想到而不再惊心动魄,能够从客观的立场分析前因后果,做将来的借鉴,以免重蹈覆辙。
一个人唯有敢于正视现实,正视错误,用理智分析,彻底感悟,才不至于被回忆侵蚀。我相信你逐渐会学会这一套,越来越坚强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过感情的ruin,就是要你把这些事当做心灵的灰烬看,看的时候当然不免感触万端,但不要刻骨铭心地伤害自己,而要像对着古战场一般的存着凭吊的心怀。
倘若你认为这些话是对的,对你有些启发作用,那么将来在遇到因回忆而痛苦的时候(那一定免不了会再来的),拿出这封信来重读几遍。
1954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