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读吴小如(1922-2014)先生学术短札,获益匪浅,印象最深者是关于尺牍谦词“愚”的讨论。小如先生在《称“兄”道“弟”及其他》与《长辈对晚辈的谦称》两篇文章中,认为“愚”字是“以上对下、以尊对卑、以长对幼的所谓‘谦词’,平辈之间是不能用的”,“称‘愚’的一方必须辈分大,或年龄长,或社会地位高,才有资格向对方如此自谦”,“长辈可对晚辈自称‘世愚弟’,这个‘愚’便是长辈对晚辈的谦称”。此后,凡遇书画作品或文人尺牍,笔者即对上下款尤为留意,也发现有些情形不尽如小如先生所言。查阅相关资料,始知语文学界对小如先生的观点,早有辩驳之文发表,但所用论据多是《西游记》《歧路灯》《儿女英雄传》等明清通俗小说中的语言材料,而于晚近文人信札等却付诸阙如,似有隔靴搔痒之嫌。“愚”、“愚弟”在文人尺牍中究竟如何使用,仍觉有“闲话”一番的必要。
以“愚”自称,其来久矣。清人梁章钜《称谓录》卷三十二“谦称”类中收录“愚”、“下愚”,引诸葛亮《出师表》:“愚以为宫中之事”(梁章钜案:皇侃《论语义疏》:“愚,不达之称也。”)及华覈《自责文》:“猥命草对,润彼下愚”。《称谓录》未收“愚弟”,可知“愚弟”应是一个较为晚近的词,早期典籍无征。福格(1796-1870)《听雨丛谈》卷六《名刺》记载了清道咸间称谓情况:
“……此康熙年中事。今又二百年,风气益变,全无前称。亲戚称‘姻’,世交称‘世’;同年只称‘年愚弟’,而去‘家’字;老师与门生称‘通家生’,亦称‘同学弟’;若子侄之师,则互称‘通家弟’;同门友称‘门愚弟’;督抚与司道名刺称‘愚弟’,与府厅称‘寅愚弟’,与州县称‘寅弟’,与下僚称‘年家眷弟’。”
就现有文献材料而言,“愚弟”的频繁使用主要在明清时期,尤在清中期以后,晚清民国仍在延续。
1935年至1938年间,开明书店出版了《初中国文科教学自修用国文百八课》,由夏丏尊与叶圣陶两位语文大家编写,人民教育出版社、三联书店分别于1985年、2008年再版。此书第八课“书信和礼仪”说:
“书信里的称呼向来是很复杂的。称对手的有‘仁兄大人’、‘阁下’、‘足下’、‘执事’、‘台端’、‘左右’等等,自称的有‘愚弟’、‘鄙人’、‘不佞’等等。现在改得简单了,除彼此有特殊称呼的以外,一般的尊称是‘先生’,知友称‘兄’,自称是‘鄙人’或‘弟’。‘我’字向来是不常用的,现在不妨用了。”
据夏、叶二老举例,“现在”之前的晚清,常用书信自称有“愚弟”、“鄙人”、“不佞”等;“现在”即白话文逐渐取代文言文的时期,“愚弟”、“不佞”已不常用,多用“鄙人”或“弟”。这一段文字可以反映当时的情况,但只是一般情况,具体使用则因人而异。例如周作人虽写白话文,文中却常爱以“不佞”自称。至于“愚弟”,1949年后也仍有使用。林散之(1898-1989)与启功(1912-2005)同为20世纪后期书法大家,林散之年长14岁,属于长辈。作为晚辈的启功曾在上世纪70年代致函林散之,景慕求教之意溢于言表(信中言“倘蒙恕其烦渎,当时修笺牍,以求教诲”)。林散之给启功回信,落款书“愚弟散之上”(下图),用谦辞“愚弟”自降一辈,以体现书信交往礼仪。今日长辈与晚辈书面交流,也会以“弟”自称,“弟”前加“愚”则较少了。
小如先生说“平辈之间是不能用”“愚”的,这一判断过于绝对了。就笔者所寓目的书画及尺牍材料而言,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愚弟”确是“以上对下、以尊对卑、以长对幼”的自称谦词;但平辈之间用“愚弟”也是存在的。2018年中国嘉德拍卖推出“笔墨文章——信札写本专场”,内有一通清代著名书家王文治(1730-1802)致学者毕沅(1730-1797)的信,上款为“灵岩山人阁下”,下款为“年愚弟王文治顿首”。王文治与毕沅同岁,又同为乾隆二十五年进士(毕沅为状元),故王文治以“年愚弟”自称。
晚清民国,“愚弟”仍然可以在平辈间使用。《陈垣来往书信集》收录了柳诒徵侄孙柳肇嘉致陈垣(1880-1971)的五通信,其中三通落款“弟柳肇嘉”,一通落款“愚弟柳制肇嘉”。柳肇嘉生年,《京江柳氏宗谱》作“1884年”,《两江师范学堂学生名录》作“1886年”,年龄应比陈垣小四五岁左右。《汪康年师友书札》收录一通伍元芝(1865-1923)致汪康年(1860-1911)的信,上款书“穰卿仁兄同年大人阁下”,落款书“年愚弟伍元芝顿首”,伍元芝比汪康年小五岁,谊属同辈。以上两例,自称“愚弟”者都比对方年幼,是名副其实的“弟”,但岁数相差并不太多,仍可视作同辈。如果两者年龄差太多,至十四五岁甚而更多,则不再属于同辈,年长者仍可谦称“愚弟”,年幼者就万不能自称“愚弟”了(因此时已体现不出谦虚)。据说当年梁启超(1873-1929)第一次拜见两广总督张之洞(1837-1909)时,投刺署款:“愚弟梁启超顿首拜”,年长36岁的张之洞极为恼怒,后来就有了一副对联:“披一品衣,抱九仙骨,狂生无礼称愚弟;行千里路,读万卷书,侠士有志傲王侯。”
明了“愚弟”的使用情形,就能帮助我们辨识一般书画出版资料中的舛误。例如某出版社2017年曾出版一套十三卷的《沈阳故宫博物院藏精品大系》,其中《书法卷下》收录一副清代对联:“识渊鱼之所乐,驾天马以同游”,作者是宋诗运动倡导者程恩泽(1785-1837),下款书“年愚弟程恩泽”,上款书“桂山仁兄大人正”。桂山即孙三锡(生卒年不详),字桂山,一字桂珊,一作桂三,号怀叔,浙江平湖人,工篆、隶,精鉴古。《沈阳故宫博物院藏精品大系》在这副对联旁标注孙三锡的生卒年为1762—1806,这是明显错误的,孙三锡绝无可能年长程恩泽23岁,因为后者绝无可能对年长自己23岁的人自称“愚弟”。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晚辈不能自称“愚弟”,而是晚辈不能自称“弟”。晚辈不是不可以用“愚”,只是不能将“愚”与“弟”搭配使用。小如先生说:“称‘愚’的一方必须辈分大,或年龄长,或社会地位高,才有资格向对方如此自谦”,“长辈可对晚辈自称‘世愚弟’,这个‘愚’便是长辈对晚辈的谦称”。小如先生这一判断若加在“弟”这个词上,或许更合适。我们不妨说,“弟”才是长辈对晚辈的谦称,“愚”则并非如此。明清以来,晚辈固然不可对长辈自称“愚弟”(实则是不可称“弟”),但晚辈可以自称“愚侄”、“愚婿”、“愚儿”等,因为这里的“侄”、“婿”、“儿”等已经表明辈分,前面再冠以“愚”字,还是符合书信交往礼仪的。清代这方面的例子自不必赘述,民国以来仍然存在这样的传统,不妨以最近初版的《蘧草法帖》为例。
《蘧草法帖》收入王蘧常五百余通尺牍,从最早一通致王国维(1925年)到最晚一通致王兴孙(1989),时间跨度长达六十余年,是了解、研究二十世纪文人尺牍变化的重要材料。《蘧草法帖》收录了王蘧常(1900-1989)致张元济(1867-1959)的信札共三十九通,最早一通在1928年,最晚一通在1954年。三十九通信中,上款基本都是“菊老年伯大人尊前”,下款书“年愚侄”最多,共26次。王蘧常父亲王甲荣(1850-1930),为清光绪十五年(1889)举人,是年同中举人的还有张元济、蔡元培、梁启超等。张元济与王甲荣两人为同年,故王蘧常可在张元济面前自称“年愚侄”。王蘧常最早对张元济自称“年愚侄”是在1928年,那年他29岁,任光华大学附属中学高中教员,同时在大夏大学兼课。王蘧常给张元济写信的目的,是“以家累重”,托这位“年伯”向另一位“年伯”——时长第一交通大学的蔡元培“谋兼课”。29岁的王蘧常,绝非小如先生所谓“辈分大,或年龄长,或社会地位高”,但仍不妨其用“愚”,不妨自称“年愚侄”。
要之,“愚弟”属于长辈对晚辈的谦称,偶尔也见于同辈(年龄比对方略小数岁者亦可用以自称),不可用于晚辈对长辈。晚辈对长辈也可以用“愚”,但与“愚”搭配的词不能是“弟”,而应是表示晚一辈的称谓词。以上对吴小如先生的观点略作补正,由于掌握材料有限,所论或有疏误,还请方家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