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出版家、文化学者沈昌文先生于2021年1月10日清晨在睡梦中离世,享年90岁。《文汇读书周报》曾与沈昌文先生有深厚渊缘,多年来颇受他的关照。今选发几篇《文汇读书周报》刊发的书人文章,以表缅怀,愿沈公一路走好! ——编者
▲阁楼里的男女们 绘图:丁聪
今年三月,我收到沈昌文先生寄赠的《阁楼人语》,先翻阅一遍,蜻蜓点水,欣赏了一番书的装帧设计;然后就放在书包里,或带到办公室,或带回家,总想静下心来从头到尾读一遍。如此,对热心的沈公才有个交代。无奈,我这几年忙忙碌碌,心浮气躁,不但不会写文章,竟然连书也不会读了。
上个星期天,半夜起床,泡了一壶陕南的紫阳绿茶,心境又“回到从前”;四周出奇的静。《阁楼人语》就在手上,我从头读起,读到天亮,伴沈公走过十二年。沈公一辈子为人作嫁,不知编过多少书;如今,编书人也出了自己的书,究竟是啥滋味?放下书,真是“浮想联翩”啊!又取出董桥先生在八十年代主编的《明报月刊》,对两位编者的“絮语”作了一番比较研究。
《读书》杂志从创刊到今天,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同步。借用鲁迅先生作品名目,她经历了“呐喊”“彷徨”到“拿来主义”“朝花夕拾”几个阶段。
创刊之初,几位可敬可爱的出版界前辈为杂志出谋划策,提倡人人读书的风气,着眼于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杂志出世,就沿着大众化的方向,在“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八十年代前期扮演了开路先锋的角色。一声“读书无禁区”,撬动极左思潮的坚冰,言犹在耳。
市场经济初露端倪后,“民生”问题的现实紧迫性盖过了“民智”的开启。《读书》杂志与国同忧,在社会转型期“彷徨”徘徊,把知识分子阵营里的声音及时播放,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在阵痛期的精神家园。《读书》自身也摇曳不定,在风中闪烁。但她像茫茫大海上的灯塔,总有星星点点不灭的光亮,哪怕在远处。有一年,我在老家的洪洞一中,校长对我说,他们有一位物理老师,“什么也不读,就读《读书》”。我心头一震:一册在阁楼里编的杂志,抚慰了天下多少读书人啊!在广大的中国基层,在闭塞的边远地区,一位收入菲薄的中学教师手捧《读书》,慨然忘忧,是把小小的杂志当作精神支柱啊!当心情最苦闷、无处诉说时,何以解忧?惟有《读书》。契诃夫《带阁楼的房子》里,几位俄国知识分子的苦闷彷徨,也延续到了《读书》和《阁楼人语》。
在沈昌文先生主持《读书》的十二年里,业中明眼人发现,杂志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用我现在熟悉的语言表述,《读书》在创名牌的过程中具备了核心竞争力。她定位“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具有“不可取代性,不可模仿性”的强大优势。当环境宽松时,“思想评论”就激烈尖锐;当“有一阵风吹过”时,她就用趣味性“插科打诨”(沈昌文语),用博学老前辈的“朝花夕拾”小心过渡。编者沉着冷静,进退有据,从容驾驭一本杂志的生与死、快与慢。《读书》的作者群,既有主张“拿来主义”的留学新锐,又有“整理国故”的饱学先生。一个时期,她兼容并包,很有蔡元培先生主持老北大的风范。
——这一切,你如果想知道,就读《阁楼人语》吧!
编后语是一种散文体。从著名的“志摩的欣赏”到现代出版业的一系列报刊,主编在一期编定后给读者交代几句话,使编读之间产生互动,搭起沟通的桥梁。这种文体是一座完美建筑上的装饰,不是“多余的话”。当代有些刊物,主编也自称“作家”,常把编后语当成展销自己“作品”的地盘,并自觉担当“指导作者”的重任,那就误解这一文体了。
沈先生是个敬业爱岗的出版人,有少见的热情。你读他写的编后絮语,分明感到,他被《读书》的读者、作者感动了;他沉浸在编与读的氛围里,有时也被自己的工作感动了。他尊重作者,又会调侃自己,像一位招呼四方来客的伙计,不停地甩动手中的白毛巾;又像店堂里的账房先生,花镜溜下鼻梁,拨拉算珠,为“收益”一喜,为纸张、印费的上涨一惊。用党报表扬模范人物的术语表达,沈先生真是“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工作中享受人生的快乐,在编后语里把快乐告诉读者。
《读书》在鼎盛期,她的编辑人员连胡司令“老子的队伍才开张”都不如,只有几位温文尔雅的女将加“小丁”(政府的编制部门,大可把她作为个案,研究研究)。读罢《阁楼人语》,我连带想起这个问题,思考新闻、出版、文学、艺术的生产规律。徐铸成在五十年代奉命恢复《》时,提到“班底”这个词;返沪之初,即搭好报纸的班底。“班底”是戏剧界的老话吧?说到戏剧界,又想起京剧艺术家于魁智的一句话。他说,他找李胜素,就是要找一个和自己“能对上心气儿”的搭档。“班底”“对上心气儿”,既不是“人才战略”,也不是“条例准则”,但却道出《读书》编辑部的秘密。
熟悉沈先生的人都知道,沈并不像个“领导”。他在主编任上多年,连个像样的办公室都没有;有几年,甚至在一栋宿舍楼的地下室办公,即使是这样的办公条件,他还是与董秀玉同志对坐——此景为我亲见。沈先生的工作方法,是把自己的主见藏在不经意的谈笑间,用广交朋友的方式开拓稿源,让每个编辑都积极主动联系一批作者;编辑个人的爱好、风格撑起了栏目的风格。编辑在与高尚、博雅的作者打交道时,也提升了自身的精神境界。编辑部里的融洽无间,长期磨合的“班底”,也是一道远去的风景。
二十多年前,我刚进入出版界,在出版局主办的一次业务学习讲座上,初识沈先生。盛夏,商务印书馆破旧的小礼堂,沈穿着短衫,眉飞色舞。他个子矮,坐在台上讲话太激动,身子像安了弹簧在晃动。那是八十年代啊!我们听众也带着激情在听课,虽然没有什么“研究生班”的凭据。
同在一座城市,我却好几年都没见到沈先生了。他自诩“爱吃”,我一次也没请他吃过,反而吃过他几次。夜翻他几年间给我的几封信——大都是寄给我一些剪报,告诉我一些作者,支持我曾经做过的工作。他的热心,留给我长久的愧疚。
沈先生,你在哪儿啊?
——原载于《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