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想过要为丢垃圾获得许可。
我们从未想过要按照民防部的新闻简报来安排每一天的生活。
我们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在没有亲人陪伴的情况下死去。
这样的事不应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我们身边。
这些话出自意大利作家保罗·乔尔达诺的“新冠日记”——《新冠时代的我们》,它记录了新冠肺炎爆发初期意大利的社会状况,对人类共同体的命运作出了深刻思考。
2020年2月,新冠病毒开始在意大利肆虐,3月4日,意大利宣布全国停课。意大利著名作家保罗·乔尔达诺迅速写下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他说:“我并不害怕生病。但我害怕病毒可能造成的改变。我害怕一切归零,但我更害怕这一切到头来只是枉然,没有带来任何改变。”所以,就像弗洛伊德在醒来后写下自己的梦境一样,乔尔达诺也试图在新冠肺炎流行之时,记录下当下的感受。该书近日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
▲意大利作家保罗·乔尔达诺
词典体的疫情记录,弥足珍贵的时代标本
“传染指数”“谨慎的数学”“隔离的困境”“数据”“迁移”……翻开新书目录仿佛在翻看一部疫情相关的词典。乔尔达诺作为一位粒子物理学博士,从物理学、数学、文学、社会学等角度,用一个个关键词对疫情的起因、发展、现状、走向以及对社会的影响做出了忠实的记录、独特的解读和分析。
通过阅读这本书回望疫情爆发的初期,仿佛在显微镜下凝视一枚时代的切片标本,忠实记录之余作者也表达了他的反省。比如,在全球化背景下,高效、便捷这些为我们所欣赏、推崇甚至依赖的特征,如今也为病毒的流传开通了快车道。乔尔达诺反思,如果只是一味地强调快速发展,那么传染病的快速传播不也是“高效”对我们的一种惩罚吗?关于“快与慢”“个人与集体”“乐观与悲观”“理智与偏见”等思辨的话题在这本书中频频出现,发人深省。从新冠出发,但不局限于新冠。乔尔达诺把新冠置于历史大背景,探讨历史长河中大流行病对人类的影响,促使人类以史为鉴,躬身自省。
感性与理性并重,探讨新冠肺炎带给人类的危机与转变
乔尔达诺最初为中国读者所熟知是因为他的小说《质数的孤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发行。理科学术底色下的文学写作令他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质感。这部荣获意大利最高文学奖“斯特雷加”文学奖的小说,使得他成为当代意大利最具世界知名度的青年作家。新作《新冠时代的我们》同样也散发着感性与理性之美。文本中,乔尔达诺在细微之处,关注到很多人们不曾注意到的事实并用细腻、平实的语言叙述出来,并且从理性出发,探讨了新冠肺炎带给人类的危机与转变。 新冠肺炎的流行对人们的生活造成了巨大冲击,但也是人类进行转变的契机。乔尔达诺呼吁我们每个人展开思考,真正从这次疫情从吸取教训,做出改变。据悉,该书纸电声版本已同步发售,读者可以在线上线下书店、kindle、“译文有声”小程序购买到该书的各种版本。而乔尔达诺的另一部虚构作品《逆光之夏》也将于今年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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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不愿忘记的事
我正在列出一个清单,里面包括所有我不愿忘记的事。这个清单每天都会增加一点。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列出自己的清单。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它们拿出来,作个比较,看看我们有没有共同的想法,看看是否可以一起做些什么。
我的清单是这样的:
我不愿忘记人们如何遵守新制定的规则,以及我在看到人们严格遵守时感到的惊奇;我不愿忘记人们在照料患者和健康者时孜孜不倦的付出,还有那些傍晚在窗边唱歌的人表现出的友善。这件事我们不会忘记,以后也很容易记起,因为这已成为官方对流行病的描述。
我不愿忘记有多少次,那是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面对谨慎措施,我听到人们说:“他们疯了。”多年来,所有权威都被剥夺了合法性,因此导致一种本能的和普遍性的不信任,最终化为几个字:“他们疯了。”这种不信任导致了延迟。延迟又导致了死亡。
我不愿忘记,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有取消的那张飞机票,即使我明白乘坐那趟航班将是非常不理智的,而那样做的原因只是希望出发。是固执,也是自私。
我不愿忘记那些变幻无常的消息。在病毒扩散初期,那些消息彼此矛盾、耸人听闻、情绪化而又不准确。病毒的扩散或许就是最大的失败。在一种流行病传播期间,信息透明就是对它最好的预防。
我不愿忘记从何时开始,突然间,政坛的喧嚣消失殆尽,就好像我从那趟并没有去乘坐的飞机上下来后,耳压恢复了正常,那连续不断而又自说自话、无处不在而又言之无物的嘈杂的背景音突然间消失了。
我不愿忘记紧急状态如何使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是由各色人等构成的芸芸众生,具有不同的需要和麻烦。当我们声称是在和每一个人讲话时,我们实际上只是在和每一个会意大利语、拥有一台电脑并懂得如何使用电脑的人讲话。
我不愿忘记欧洲的行动滞后了,过分滞后,以至于没有人想到,在绘制意大利疫情曲线的同时,也绘制一条欧洲传播曲线,那会让我们感到在这场灾难当中是团结一致的,至少表面上是团结的。
我不愿忘记疫情的源头并非一个秘密军事实验,而是源自我们与环境和自然的妥协式关系,源自我们对森林的肆意破坏以及我们不计后果的消耗。
我不愿忘记在疫情发生时,我们在技术上和科学上的准备都严重不足。
我不愿忘记自己并没有努力表现出英雄主义。在促进家庭团结方面,我既不坚定,也无远见。在需要的时候,我没能使任何人振作精神,甚至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确诊病例的曲线将会趋于平缓,这是一条过去不被我们所知,如今却在支配我们的生活的曲线。它会到达预期的峰值,然后开始下降。这不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我们现在遵守的纪律能够达成的直接结果。我们应该知道,下降将比上升缓慢得多,或许还会有新的爬升,或许还会有其他暂时的封闭和其他的紧急状态,或许某些限制措施还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然而,到了某个时刻,一切都会结束。然后重建就将开始。
到了那时,领导人之间会拍拍肩膀,为迅速、严肃、克己的行动而相互祝贺。而我们,面对突然恢复的自由,只想摆脱这一切。巨大的黑夜降临了。遗忘开始了。
除非现在我们敢于展开思考,我们必须做出哪些改变,首先是个人单独的思考,然后是共同的思考。我不知道如何使可怕的资本主义变得没那么可怕,不知道如何改变一种经济体系,不知道如何重新与环境和平共处。我甚至不敢肯定该如何改变自己的行为。但是,我肯定地知道,假如不敢对它们进行思考,那就无法做到其中任何一件事。
让我们尽可能长时间地待在家里。让我们照顾病人。让我们哭泣和埋葬死去的人。但是,让我们从现在就开始想象疫情结束之后的事情,以免这难以想象的情形卷土重来,让我们措手不及。
宅在家里
新冠肺炎的流行被视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严重的健康危机。这既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或许也不是最令人恐惧的一次。等到结束的时候,它或许也没有造成比其他很多次危机更多的受害者。然而,自出现三个月以来,它已经获得了一项第一:SARS-CoV-2(新冠病毒)是第一个如此迅速地在全球范围内蔓延的新病毒。其他许多病毒,比如和它有些相似的SARS-CoV(即Sars病毒),很快就被击败了。还有一些病毒,比如艾滋病毒,多年来都只是躲在暗处。新冠病毒比它们更大胆。它的厚颜无耻揭示了某些此前我们早已得知,却难以衡量的事情:我们彼此之间多种多样而又无处不在的联系,还有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它在社会、政治、经济、人际关系和心理等各个层面上逻辑的复杂性。
我开始此书创作的那一天是一个罕见的2月29日,也是这个闰年的一个星期六。全世界确诊病例已经超过85000人,死亡人数接近3000人。一个多月以来,这种奇怪的计算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背景。此刻,我看着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疫情地图。在灰色的背景上,红色的点触目惊心,代表着病毒扩散的区域:那是警报的颜色,其选择本应更加慎重。但众所周知,病毒是红色的,紧急情况也是红色的。东南亚地区遍布红色的点,但全世界无处可以幸免,“皮疹”只会更加严重。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这场令人揪心的竞赛中,意大利站上了领奖台。不过,这只是偶然。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其他国家也可能会突然陷入比我们更加困难的境地。在这场危机中,“在意大利”这种说法失去了意义,因为边界、地区和街区都不复存在。我们此刻的经历具有一种超越身份和文化的特征。传染病和我们当今的世界一样,全球化、互联互通、错综复杂。
尽管我意识到所有这一切,看着覆盖在意大利上面的那个红色圆点,我还是深受触动。由于封城措施,我随后几天的一些约会被取消,另外一些被我主动推迟。我被搁置在突如其来的空旷中。这也是许多人的现状:我们的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日常的节奏被打断,就像在某些歌曲里,乐器突然停止了演奏,只剩下歌声在蔓延。学校停课了,空中很少有飞机驶过,博物馆的走廊里回响着孤单的脚步声,到处都是远超往常的寂静。
我决定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写作。目的是密切注意各种预兆,并找到一种更好的方法来思考这一切。有的时候,写作就像船上的锚,可以让我们脚踏实地。不过,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不想错过流行病正在向我们揭示的关于我们自身的东西。恐惧过后,任何瞬间的念头都会在片刻间消失,这种情况在涉及疾病时经常发生。
当你们读到这些章节的时候,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数字会有所不同,疫情已经进一步扩散,到达了世界上每一个文明的角落,又或者已经被驯服,但那并不重要。目前疫情引发的一些思考仍将有效。因为我们面对的并非偶然事件,也不是一种惩罚。它绝非新生事物:它过去发生过,今后也还会发生。
——摘自《新冠时代的我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