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09年公开投靠端方到1911年端方去世,经学家刘师培在这段时间里的转变,为后世留下了不少谜团:他为何会从一位激烈的排满革命者转而趋向清廷,是否出于真心?有没有后悔过这样的选择?他与端方的关系如何?遗憾的是,这段时期的刘师培埋首于故纸堆中,与以往的友人大都切断了联系,罕见其公开自陈心迹的文字。其实,此时的他“中怀郁勃,潜托咏歌”,将内心的失意、忏悔、抱负、希望都寄怀于晦涩难懂的诗中,其中不乏罕见的自述和珍贵的史料。
从 “投林鸟”到 “吞钩鱼”:投靠端方前后 刘师培早年诗作中有一对 “投林鸟”和“吞钩鱼”的意象。《招隐诗》(1902)云:“宁为投林鸟,毋为吞钩鱼。君看鸟投林,北山多枋榆。游鱼愉吞钩,何时返江湖?”“投林鸟”隐喻投奔革命,“吞钩鱼”隐喻依附清廷。此时,刘师培未来的出路尚不明晰,只是在心中暗自立志革命,不愿吞钩上当。不过,从后来的人生选择来看,他却一再沦为“吞钩鱼”。个中原因,在其诗中亦时有吐露。在《从匋斋尚书北行初发焦山》一诗中,他委婉地暗示了自己跟随端方是出于无奈:“涸鲋志呴湿,饥凤奚穴幽?”涸辙之鲋,只希望有人能用湿气来沾润。饥饿的凤凰,如何能够将其幽禁在洞穴之中?当时刘师培的处境如同“涸辙之鲋”,奄奄一息。除了“吞钩”,已经无路可走。结合史料来看,实情也的确如此。 万仕国先生新发现的《1912年刘师培致章太炎书》(1912年6月4日载《亚细亚日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封刘师培公开自述其人生困境及心迹的文字,交代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史实。在谈到投靠端方的原因时,他说:“夫八年亡命,丧乱末资,公所知也;家室勃溪,交相谪謟,公所睹也。顾乃任重力少,希张言微,訾业有限,诱窃官金。始衿齐给,终罹胁持,其罪一也。《衡报》既封,孑身如沪。希情作述,不能引决自裁,至为赵椿林、洪述轩甘言所蛊,困株入幽,三岁不觌,其罪二也。”他在信中向章太炎就过去的误会诚恳道歉,并自陈改换门庭的原因:自己举家在东京,开销极大。八年流亡在外,没有固定收入。除了母亲需要赡养之外,还需承担家中大伯母及刘师苍两位遗孤的用度,时常入不敷出。正是因为如此,才想出要诱骗端方出资的主意。不料自恃聪明,却遭挟持。《衡报》被封后,孑然一身回到上海,与邓实、杨天骥相会,却被赵椿林、洪述轩等人所哄骗而成为端方幕僚。由此可知,政治理想受挫、经济困窘难继以及端方有意的拉拢,致使刘师培沦为了“吞钩之鱼”。 投靠端方后,刘师培并没有成为真正的“密探”。日本学者富田昇曾指出刘师培“密探说”的种种疑点。他研究了1908年12月《朝日新闻记事》中关于“毒茶事件的真相”的一系列报道,指出这些新闻否定了当时盛行的刘师培“密探说”。“张恭之狱”是刘师培一生中唯一所知的密探活动,指刘师培向端方告发革命党人张恭密谋起义,致其被捕。其实当时被捕的不是张恭,而是一个清白的留学生,后被释放。而事实上张恭早在安庆起义(1907年7月)前后就已被捕,刘师培是在1908年以后才投靠端方的。1912年,刘师培也向章太炎诉说自己被端方冷落,基本足不出户,从不参政。自己不但并没有做过伤害革命党的事情,还曾“证段昭以无罪,促吴昆使速扬”,想办法暗中帮助昔日的革命友人。由此可见,他投诚于端方不过是权宜之计,并非真心叛变革命。只不过,一旦迈出了这一步,也是百口莫辩,无颜再面对先前的友人了。因此,在这之后的《秋怀》中,他已自称“失路人”,然而“羲御无回车”,即便后悔也不可能回头了。在《癸丑纪行六百八十八韵》中,他也以“逝水嗟何及,冥尘只自疷”来暗示自己过去糊涂,充满了懊悔之情。 改换门庭之后,刘师培也没有完全放弃既有的政治理想,这在其诗中亦多有流露。在《述怀一百四十韵示蜀中诸同好》(作于1912年以后)一诗中,他依然对原有主张念念不忘,叹息国内缺乏实现世界大同的基础:“由来民愦愦,莫返政淳淳。”老百姓太糊涂,难以被启蒙,因此难以回到理想的政治体系之中。同诗中还流露出对 “平等”的追求,对劳动者的赞美等,如“哲人贵齐物,彼美竞工颦”言哲人向来致力于使万物平等,而有些人则如争宠的妃嫔般,用各种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恩宠;“劳歌灿大钧”云劳作者之歌比大钧之乐更动听。这些都是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残留。种种迹象表明,投靠端方对于刘师培而言只是一种迫于时势的无奈选择。 1909年11月初,端方因筹办慈禧太后梓宫移陵一事被李鸿章之孙、御史李国杰奏劾。革职后的端方赋闲于京,直到1911年5月才被清廷重新任命为铁路大臣。刘师培本来打算应李光炯之招去云南,但因为途中缺乏盘资,“复为端方迫致,牵率西行”。刘师培入川的路线与端方略有不同:端方于1911年6月29日离京南下,于7月4日抵达汉口,9月13日抵达宜昌,10月3日抵达夔州,随后又返回宜昌,10月5日曾到万县,10月11日滞留夔州,11月13日抵达资州,11月17日在资州被杀。刘师培则与其母李氏由天津抵上海,其母由人护送回扬州,刘师培夫妇随端方赴四川。何震滞留于汉口,刘师培独自随端方入川。 刘师培从天津南下,途中经过山东泰山、河南焉陵、湖北江陵、滟滪堆以及邻水县。他一路上颠沛流离,自言“百忧之罹,仰展史册,殆寡拟方”。据端方家丁报告,端方在四川两个多月的情形是:沿途饮食,并无菜蔬可食,每饭只有白饭咸菜。沿途所住之房即系养猪堆粪之屋,即钦差亦系此等之房。行至两三月均如是。刘师培诗中的描述也印证了这一情况。他在行旅之中“阳失厥莹,炎风霣霜”,吃的是竹苠做的黑色羹汤(“黔羹餍竹苠”),住的是有蝗虫在跳跃、屋梁上蝮蛇丛生的巫人废墟(“巫墟螽趯趯,梁徼蝮蓁蓁”)。行旅之中经过庐山,却也无暇游赏,只能在舟中眺望。“抚景有余妍,历境恒凄怀”。名山大川并没有给他带来抚慰,反是增添了心中的恓惶。事后回顾这段行程,刘师培无限感叹:“所期扬水石,化作雍都琳”。虽历经百般忧患,胸中的壮志却不曾沉沦。唯有盼望自己这颗扬水之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雍都之玉。 1911年11月17日端方被杀,刘师培也被当作同犯被拘于四川资州。端方死后,流离失所的刘师培心灰意冷,自觉将不久于人世。他感叹道:“自分同朝槿,何心慕大椿!”既然自知寿命像朝开暮落的木槿一样短暂,何必羡慕以一万六千岁为一年的大椿呢?走投无路的他“泪渐泉客溢”,眼泪像传说中滴泪成珠的鲛人那样溢出。“负石纾岑寂,怀沙诉楚辛。”他本想效仿屈原负石来缓解心中的岑寂,投水之前以《怀沙》来倾诉楚国的悲伤。唯一让他放不下的是绝学未成的遗憾:“绝学今人贱,残编几度攟?”《左传》之学一叶孤传,为今人所轻视,家传的残编何时才能重新捡起?正是由于心中还留存着这份赓续绝学的念想,刘师培并没有选择了此残生。所幸世上还有懂得其学问珍贵的友人,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欲转石,惜无回澜”:端方幕中的刘师培 端方的政治生涯大起大落、命途多舛,刘师培也颠沛流离、百感交集。他想过逃离,亦有过抵抗,实际上却是插翅难飞。 1909年初刘师培初投端方时,端方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生活安定后,刘师培便迎接姐姐刘师铄、外甥梅鹤孙前去同住两月。据梅鹤孙回忆:“舅氏到南京,住在大行宫。舍旁有一小花园。……舅氏不常入署,仍在家中著述。我见他仍然不修边幅,经月才肯理发。衣服固然敝旧的多,即制新衣也是墨痕香烟灰狼藉。但随身仆从数名,都是衣服整洁华美,出去马车,亦极鲜亮。当时南京官场慕名来谒者,不轻接见,每日案头请柬成束,赴者极少。”在南京,他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与稳定,与之前的东奔西走、穷困潦倒形成强烈的对比。初入端方幕的刘师培衣食无忧,又有充足的时间著述,心境尚佳。他在诗中也流露出了难得的轻松明快。1909年春所作的《金陵城北春游(己酉)》中有“且罄览景娱,遐勰《登台》旨”两句,化用曹植《登台赋》,有歌功颂德之意。全诗意象明丽,节奏轻快,他心中的愉悦也跃然纸上。同年7月,端方被调任为直隶总督,刘师培随行北上。在《从匋斋尚书北行初发焦山》一诗中,他心情复杂,对未来充满担忧。离别让他感慨万千,悲喜交加。他将自己比作涸辙之鲋、饥饿的凤凰。“涸鲋志呴湿,饥凤奚穴幽?”涸辙之鲋只希望有人能用湿气来沾润;饥饿的凤凰,如何能够将其幽禁在洞穴之中?漂泊无依、身不由己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心中充满了不舍和忧伤。 端方被革职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刘师培也一直随之在京、津等地漂泊。对于胸怀大志的他而言,当时的处境进退两难,格外煎熬。此时还与刘师培保持联系的朋友并不多,来自旧友陈独秀、诸贞壮、陈去病的关怀让他感慨万千,赋诗作答。惆怅失意之时,他收到了陈独秀的来信。在《得陈仲甫书》一诗中,他承认“伊昔志标举,奇侅违尘羁。”过去自己因志于超脱俊逸,常有邪辟不规的行为,不受尘世的束缚。然而世事变幻莫测,转眼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一人“跙跙蘧蒢闲,蚩蚩千丘饴”,在崎岖的山路上踽踽独行,万分艰难。他对陈独秀坦言:自己走到这一步是因为走投无路。虽有才华却无法施展,只有这条路也许还有希望。前途漫漫看不清楚方向,世事变幻莫测,这样做也许还能够规劝当权之人,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抱负。陈独秀来信内容虽无从知晓,其关切规诫却让深陷困境的刘师培心存感激。 1910年农历八月,刘师培在京赋闲,送旧友诸贞壮从北京去武昌,以诗《送诸贞壮》相赠。他诉说自己虽然投靠端方,但并不能施展拳脚,抱负难以实现。当下的处境好像笼中之鸟一般不自由。他感叹道:“欲从川涂修,矧忧眭罗张。安得斗与箕,化作银汉梁。”本来想走一条平坦之道,然而却是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哪里才能够得到斗与箕,化作银河之间的桥梁,架起一条出路? 1911年夏,刘师培在上海与陈去病重逢,感慨万千,写下了《沪上送陈佩忍至杭州》一诗。自己与陈去病“迁木昔同条,巢枝今异林”,过去曾经是同条之木,如今却成了异林之枝。自己好似《诗经·中谷有蓷》中的弃妇,遇人不淑,只能独自垂泪;又好像杨木制的小舟,时沉时浮。他向陈去病道出真心:“黄裳岂不珍?葛绤难为襟。所期扬水石,化作雍都琳。”不是自己愿意如此,实在是时势所迫。事到如今,自己落魄悔恨,却依然不愿放弃经天纬地的大志。 刘师培跟随端方的三年时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悔恨、失意中度过,可谓“我欲转石,惜无回澜”,想要回头是岸,却没有机会。在端方幕中,他并没有得到重用。对于胸怀大志的刘师培而言,这种赋闲、等待的痛苦更难忍受。他怨恨端方对自己的欺骗,在多首诗作之中都将自己比拟为被恋人所辜负的女子。例如,在《横江词四首》中,他自拟为一位等待情人归来的少女,久久守候,飘零迷惘:“为郎今折枝,欲折无舟渡”。在《大堤曲八首》中,他以一位女子的口吻感叹自己“坚心君弗识,化作君车木”。李白亦有《大堤曲》写恋人失约之痛,而刘师培此诗也暗含此意。 诗中流露的受骗感亦有史料可证。1912年刘师培对章太炎自陈 “困株入幽,三岁不觌”,在随端方入川的过程中也曾“闭置幽室,坚禁独行”,受尽折磨。黄侃在《申叔师与端方书题记》中曾道出端方“收编”刘师培的手段,言刘师培因囊中羞涩听信汪公权之言,假装向端方自首来获取其资助。端方以必须亲眼见到刘师培为由,将其骗入督署后却久久不见他。刘师培挚友郭象升也曾回忆过这段历史:“端午桥初招致申叔,许以四品京堂,后乃保授知府”。然而,根据《同武将军督理山西军务阎锡山呈前呈保荐经学通儒刘师培》的公文:“兹查有前分省补用知府刘师培,江苏仪征县人,由举人拣选知县,保荐知府。”端方最初许诺刘师培 “四品”的待遇并没有兑现,给的其实是“补用知府”(从四品)的虚衔。再举一例,刘师培拜端方为师,本有几分阿谀之意,刘氏的学问并不在端方之下。可端方却偏要把小事办大,“据说刘师培拜端方为师,场面十分盛大:不仅事前由端方下帖邀请百官须身着朝服前来观礼,当时更令刘师培在现场面对宾客向端方行跪拜之礼,其慎重可见一斑”。在政治手段上,刘师培显然不是端方的对手。他本想利用端方,反被端方利用,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端方其人,正如章太炎所言: “外示宽宏,内怀猜贼”。 既无法回头,又无法摆脱端方,首鼠两端的刘师培只能将悔恨化作诗句,空自嗟叹。在《乌孙公主歌》中,他以远嫁乌孙国的汉公主刘细君自比,望着北地“狼望春花雪絮积,龙堆秋草阳晖稀”的风景,远嫁而不能归里,心中忧伤。在《秋思》中,他“为恨南来燕,空缠锦合归”,羡慕南来之燕能够归乡,自己却只能空守津门。他本想借端方之力来实现自己经天纬地的理想,却未曾想过在宦海浮沉、时代巨变中,不慎走错的这一步不仅让自己失去了自由、名誉,还差点沦为清廷的陪葬品。 1908年底回国后,刘师培的人生从高峰走向了低谷。早年从一名汉学英少一变而成革命阵营的“投林鸟”是出于内心所愿,沦为“吞钩鱼”却并非为了荣华富贵,为的是借助端方力量实现自己志愿。改换门庭的背后既有刘师培书生意气、狷急近利的因素,也受到政治环境、经济状况以及双方较量等因素的影响。跟随端方后,他虽然不得不逢场作戏,做些表面文章,但不过是敷衍了事,并无可以坐实的恶行。在端方幕中,他非但没有获得鲲鹏展翅的机会,连退路也被一并斩断,为此他惆怅悔恨,肝肠寸断。尽管如此,他依然保留着读书人的清高与矜持,不愿为自己公开辩解,只有在诗作以及给挚友的书信中才会吐露真心。将这段经历定义为“变节”,将其视为刘师培人生污点而轻鄙其学术文章,其实大可不必。人间万事塞翁马,这段经历一定程度上为他后来在四川潜心问学近两年的“投林鸟”生涯奠定了基础。平心而论,他在端方幕中也并非没有收获:他得到了潜心学术的宝贵时间,得以校释古籍、考订金石,使其考证之才得到了发挥;他见到了伯希和所劫的敦煌遗书,成为最早研究这批敦煌珍贵资料的学者;他寄情于诗,第二部诗集《左庵集》也于1910年编定并印行于世;他的理想也在端方的诸多“第一”中部分得以实现:创办江苏境内第一个现代公共图书馆、第一次实行中国公费女子留学。端方这些“第一”的背后,也凝聚着刘师培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