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20. 澳门。左三、五、六、七分別为:郑培凯、郑愁予、余梅芳、鄢秀。右一、二、三分別为:周敏民
梅芳走了,让我感到十分难过。难过之余,又感到怅惘与说不尽的哀思。生命是如此脆弱,死亡是如此无情,一次又一次夺走了我的亲朋好友,收割我的哀痛。我坐在窗前,凝望眼前的海湾,思绪茫然混乱,冥想着地球的另一边,在大西洋畔的新港,我所熟悉的美丽灵魂散入海天缥缈,飘逝在我们一起度过青春的耶鲁校园。
认得梅芳,算起来有四十七年了。我在耶鲁读博士的第二年,1973年暑假期间,听主管中文教学的诗人黄伯飞说,学校新请了一位中文教师郑文韬,也是个诗人,笔名郑愁予。啊,愁予,写诗的老友,我中学的时候就读他的诗,而且还在1966年邀请他到台湾大学参加我首创的校园诗歌朗诵会。印象最深的是,他送了我一本刚出版的诗集《衣钵》,跟我谈起诗人都有反抗精神,都是革命者,从此成了好友。过了几年,他到爱荷华大学参加聂华苓主持的国际写作班,又继续研读写作艺术硕士,久不通音讯了。没想到人海茫茫,还能在异国相聚,真是有缘。不久就到他在新港城北的新家去拜访,见到了他美丽大方的妻子余梅芳。
梅芳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容光焕发,充满活力,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散发无限的热情与芳香。愁予喜欢把他住的地方North Haven称作北海文,有时又说是纽黑文、北黑文或北黑汶,我想他是在中文当中寻觅适当的感觉,要表达住处有一种北方的辽阔与苍敻吧?我们几个爱好文艺的同学从来不去管他感受的苍凉,经常到他家聊天聚会,安排保钓活动,更是去感受梅芳提供的乡情温暖。那时的耶鲁校园,中国留学生不多,总共也就六七十人,谈得来的也就那么七八个。愁予来了,他的新家就成了我们的聚会所,而最吸引我们这些海外游子的,当然是梅芳的烹饪手艺,她总是好整以暇,一边跟我们谈笑,一边就能大显身手,做出一桌最精致的家乡菜。而且菜式天南地北,层出不穷,让我始终没弄清楚她最拿手的究竟是什么菜系,只觉得每一道都鲜美无比,从京酱肉丝到宫保鸡丁,从香菇火腿蒸鲈鱼到姜葱炒膏蟹,从百叶结烧肉到干煸四季豆,从八宝鸭到葱烧海参,从红烧豆腐到清炒白菜,没有不好吃的。
酒足饭饱之后,梅芳一高兴,还会唱歌给我们听。我不知道她是否受过专业的训练,但是她的歌声绝对是专业歌唱中的佼佼者。她一般唱的是民族声乐歌曲,特别是边疆地区的民歌,我们听过她唱《康定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掀起了你的盖头来》等等,有一种独特的风味,余音绕梁,袅袅不绝,与我们直着嗓子唱的完全不同,就感到她带着我们遨游边疆大地,越过茫茫的戈壁,驰骋在无边的草原,翻过天山昆仑,攀越青藏高原,又回到莽莽苍苍的黄土大地。
右一郑愁予、右二梅芳;左三本文作者
1970年代末期,我们那一批同学好友都已毕业,风流云散,我也到纽约上州去教书了,但还时常回访母校的师友。有一次见到梅芳脸色黯淡,有点郁郁寡欢的样子,她跟我说,身体不好,发现得了象皮病,心情很沉重,也没有心思做菜了。我问她,还唱歌吗?她半开玩笑说,你们都走了,唱给谁听啊?她的笑容很勉强,好像病情让她十分烦忧,我也不便细问。后来知道象皮病是一种淋巴丝虫病,一般是孩童时代由受感染的蚊子叮咬传染,表面没有显著症状,却会影响皮肤变厚粗糙,会给美丽的女士带来容颜的焦虑。后来我回到母校教书,经常去探访愁予一家,每次都依旧热情万分,一定要请我吃饭,不过,不在家中做饭了,而是由愁予开车到附近一家中餐馆,安排一桌盛宴,弄得我有点过意不去,就尽量吃完晚饭才到他们家中聊天。梅芳的象皮病需要长期治疗,心情一直不太好,但是看到老朋友,还是如花笑靥迎人,让人感到无比温馨。她在耶鲁大学图书馆工作,每天得上班,都是愁予开车接送,我劝她学开车,她说学不会,愁予教她开车的态度不好,干脆不学了。我就笑她的火爆脾气,不唱歌了,把唱歌的豪情转来骂愁予,也是随兴的艺术表现。她就说,你别跟愁予学那些文艺腔,你要是学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像个大姐姐在教训人,我只能支支吾吾说,学会开车总是方便的。
梅芳毕生也没学会开车,这对生活在美国郊区还要上班的人是极其罕有,而且实在不方便。她说都怪愁予,教她开车总是大声呼喝,东也不对,西也不对,总之都不对。哪里是教我开车,根本是鸡蛋里挑骨头,找茬嘛!说我不会开车,本来就不会开嘛,要不然干嘛叫你教?一生气,不要教了,也不学了。你会开车,你开得好,上下班你送,买菜购物你送,让你当一辈子司机。我觉得他们两个斗气非常可爱,像七八岁的小孩一样,使气任性,却又充满了稚气的关爱,时常让我忍俊不禁。他们有三个小孩,老大媺娃,老二地娃,老三爱娃,都十分可爱,而且极为懂事。媺娃十六岁有了驾驶执照,就接替了父亲的职责,成了梅芳的御用司机,也是她经常向我们夸耀的成就。地娃小时候比较调皮,是愁予斥责的主要对象,长大了却彬彬有礼,完全的谦谦君子,后来接替姐姐御用司机的位置。梅芳一生没学会开车,或许是她的福分,永远都有家人陪伴着她出行。
记得是一九八二年前后,我还借住在纽约王浩家中,女主人陈幼石宣布,她请了愁予梅芳来玩,要偕同梅芳一道做菜,拿出看家本领,做个小型的满汉家宴。可忙坏了两位主厨与打下手的助手,鸡鸭鱼肉虾蟹海参鲍鱼应有尽有,牛羊猪肉有切丝的,切片的,剁块的,瓜菜豆芽豆腐粉丝花样也不少。在厨房帮忙的,当然少不了年纪最小的我和暂时借住的哲学家叶秀山,我负责掐豆芽,保证银芽炒鸡丝的质量,叶秀山则把吐司面包切成小方块,同时要摘一片芫荽,让每一片虾仁吐司都像苏格拉底定义的那么精确。高友工也掺和着,做了一款面食,大概是银丝卷吧,记不清楚了。陈幼石与梅芳一会儿并肩作战,有时轮流掌勺,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就一盘盘上桌。她们把菜式写好,贴在冰箱上,一开始列了二十二道,后来又有所改动增加,就在菜单上划来划去,最后一共做了三十三道菜。我兼任上菜员与收碟工,叶秀山与另一位哲学家凃季亮则负责厨房的清理,井然有序,出菜的质量与效率当然达到了米其林水平。这是我最后一次品尝梅芳的佳肴美味,记忆犹新,时常让我揣想西园雅集的盛况。
本文作者(右)与郑愁予
我来到香港后,二十年之间,多次邀请愁予来演讲、朗诵、为城市文学节评奖,还为他举办过几次文化沙龙。梅芳总是一道前来相聚,不过也总是抱怨身体多恙,各种慢性疾病都不肯饶她,恐怕天不假年,以后就看不到我们了。我也总是安慰她说,你这话四十年前就跟我说的,四十年都过去了,你看,不还是好好的?老话说,久病成良医,多病能长寿,病恹恹的人经常都长寿的。她就叹口气,说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来香港。四五年前我请愁予到城市文化沙龙讲诗,还安排了他朗诵《梦土上》的诗篇。他带了一瓷坛两斤装的特级金门高粱,在台上说,诗人饮酒作诗,朗诵也得喝,喝得畅快就朗诵得痛快。于是,他边喝边讲,到后来已经喝了半坛,有几分醉意了,让我想到《世说新语》中的“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真是愁予的本色。我看到梅芳坐在台下,无可奈何地笑着,大概不以为然。沙龙结束后,我在餐厅安排了安静的包间,老友难得相聚,谈笑风生,说起欢乐的往事,梅芳突然说,我今天很高兴,要唱歌给大家听。我们大吃一惊,连愁予都是一愣,先是疑惑是否一句玩笑,看她是认真的,都欣喜欲狂,像小孩在幼儿园里听说老师要发糖果,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愁予说他已经三十多年没听梅芳唱歌了!她开口唱了,歌声还是那么动听,像遥远天边飘过来的一片云,优雅爽朗,千回百转,好像岁月悠悠,经过了三四十年,梦回莺啭,尽在天地之间回荡。她唱完了,我们热烈鼓掌,梅芳报以满意的微笑,然后就哽咽了,说,我已经有几十年没唱歌了,今天跟大家在一起,真的是高兴。愁予在旁边说,我也是几十年没听梅芳唱歌了,唱得真好听。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梅芳唱歌,也是愁予几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听到美妙的歌声。梅芳走了,我们再也听不到美丽灵魂的咏唱了。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