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黄金时代》(2014)剧照,汤唯饰演萧红
1.
百年以还,中国最好的东北籍女作家,前有萧红,后有迟子建。
萧红的书,我最喜欢《呼兰河传》。
有人说,二十世纪中国的中篇小说,以“两传一城”,最为经典。两传,即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铁木前传》;一城,指沈从文的《边城》。
写萧红的书也很多。我印象最深的,当数刘慧心、松鹰合著的长篇小说《落红萧萧》。
2.
最初知道萧红,应该是从小说《红岩》中,一看到,就记住了。当时刚十来岁吧,认识几个字,父母和姐姐们的书,找着就看,瘾头奇大。
银行职员、地下党员甫志高开了家书店,交给手下的青年工人陈松林打理。一个头发长长、脸色苍白、衣衫破旧、举止寒伧的青年,常来看书,间或也买一点。有一次,他买了本《萧红小传》,发感慨说:萧红是中国有数的女作家,是鲁迅先生一手培养的,可惜生不逢辰,年纪轻轻就被万恶的社会夺去了生命。
陈松林大受感动,认为这个名叫郑克昌的青年值得关注,引为同类,想发展他入党,却险些吃了大亏——其实,那厮是个伪装进步的军统特务。
3.
接下来,先看到鲁迅的《萧红作〈生死场〉序》,那是一篇要言不烦笔力千钧的名文。迅翁写道:
这自然还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恶文艺和功利有关的人,如果看起来,他不幸得很,他也难免不能毫无所得。
随后,才读到《生死场》,和萧红若干其他著作。
顺便说一句。怀念鲁迅的文章,车载斗量。我以为写得最好的,出自迅翁当年偏爱的两位青年作家的手笔——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徐梵澄的《星花旧影》。
4.
孙犁晚年,曾用罕见的饱含深情的笔墨写道:
鲁迅是真正的一代文宗。“人谁不爱先生?”是徐懋庸写给鲁迅的那封著名信中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这是三十年代,青年人的一种心声。
书,一经鲁迅作序,便不胫而走;文章,一经他入选,便有了定评,能进文学史;名字,一在他著作中出现,不管声誉好坏,便万古长存。鲁门,是真正的龙门。上溯下延,几个时代,找不到能与他比肩的人。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都不行。
耕堂又说:萧红是带着《生死场》的手稿,去见鲁迅的。
这些话,大有深意,值得反复吟味。
5.
1983年,我读到了新出的长篇《落红萧萧》,很喜欢。推荐给母亲看,她一口气读完了。她爱惜萧红,也很喜欢这本写萧红的小说。
一年多后,母亲病逝。我挑了几种她爱看的书,放入棺木相伴。现当代小说,有《青春之歌》《晋阳秋》,还有《落红萧萧》。
6.
2005年,我开始写作。年底,开敲《百年五牛图之四:关于陈寅恪》,其中一段写道:
1999年大约是春天,梁某特意去了一趟广州。主要目的有二:到银河公墓凭吊萧红,到中山大学瞻仰陈寅恪旧居。
在陈先生故居,绕室彷徨,心事浩茫。不由想起何士光的中篇小说《青砖的楼房》里面的句子:
“要是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人预先地告诉你,说你后来能有的日子不过只有这样的一条远远的楼廊,那你会怎样想?那时你还愿不愿意再望前走?”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春草芊芊,燕子呢喃,阳光暖洋洋的,微风中略带一丝薄寒。
人去楼空,旧游飞燕能说。
整整20年后,2019年初冬,我重复了当年的两个举动。在萧红墓地,想起聂绀弩的诗句:
浅水湾前千顷浪,
五羊城外四山风。
7.
我正在编撰的多卷本《清晰与模糊的背影:百年文人》,破例选了一首诗——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944.11
8.
1961年3月,夏志清的力作《中国现代小说史》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初版。十年后,又推出增订二版。列专章论述的作家有: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张天翼、巴金、吴组缃、张爱玲、钱锺书、师陀。夏志清未提到《呼兰河传》。关于萧红,也仅有寥寥数语:
萧军(亦名田军,1908年生)、萧红(1911-1942)抵达上海后,同鲁迅极为亲近。鲁迅也斥资为他们出书写序。萧红的长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乡村》高。
1979年9月,《中国现代小说史》港版中译本面世。夏志清在《中译本序》中特别补充说明:
抗战期间大后方出版的文学作品和文学期刊我当年能在哥大看到的,比起二三十年代的作品来,实在少得可怜。(别的图书馆收藏的也不多,但我如能去斯坦福的胡佛图书馆走一遭,供我参阅的资料当然可以多不少。)四五年前我生平第一次有系统地读了萧红的作品,真认为我书里未把《生死场》《呼兰河传》加以评论,实是最不可宽恕的疏忽。
三十多年后,他又这样说到萧红和《呼兰河传》:
《中国现代小说史》未提萧红,因为我当年尚未读到过她的作品。后来我在中译本《原作者序》里对自己的疏忽大表后悔,并在另一篇文章里对《呼兰河传》予以最高的评价:“我相信萧红的书,将成为此后世世代代都有人阅读的经典之作。”
9.
迟子建有次坐飞机旅行,邻座是一位干净体面的青年。他不无所事事,不玩电脑,不听耳机,也不翻报刊,兀自静静地读书。迟子建有点好奇。及至终于看清他读的什么书时,她不能保持淡定了:万米高空上,青年手中,正是萧红的《呼兰河传》。
她克制不住好奇心,破例主动搭讪:为什么喜欢看这种书呢?
青年回答:这个世界,太过喧嚣热闹,我更愿意读点冷清寂寞的文字。
迟子建听闻此言,甚是感动,泪珠盈睫。
这个故事也感动了我。时隔多年,仍能记住梗概。
10.
2011年初,机缘巧合,我出高价,在长沙买到一本1947年6月寰星书店初版《呼兰河传》。内容包括:著者遗像、萧红小传(骆宾基撰)、序(茅盾撰)、正文。
此书原由望城一中一位高中老语文教师收藏,书中夹有一张“上海旧书店门市发票”,时间是1964年4月23日。
老人去世后,晚辈对文艺无感,开始售卖旧藏,我方得以入手。
有次在尚书吧,带给陈子善过目。据他说,那是他见过的该书品相最好的一本(见下图)。
11.
2018年,在电视上看到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汤唯饰萧红,郝蕾饰丁玲。若有所思。
翻出《落红萧萧》,又看了一遍。检索了一通,那么多年,时光流逝,花开花落,此书仍只有当年四川人民出版社旧版行世。
该出个新版了。它配。
当年年底,经朱晓剑协助,我与作者之一松鹰顺利接上头。他的写作,早已转向,却念念不忘壮年时这部呕心沥血之作。
12.
2019年6月7日,端午节,我从上海飞成都。松鹰当晚为我接风,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随后,《落红萧萧》新版,正式排上日程。我们商定,除将原书真实人物姓名尽量改回本名或常用笔名(如聂长弓改为聂绀弩,司马少白改为端木蕻良,罗铮改为骆宾基)外,一仍其旧。
尤为令人开心的是,九零后的责编,很喜欢这本书,看得感动、入迷,工作积极、认真。
钱锺书说:“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看来,好的书籍,经受得住地域、时间和不同读者群的综合考验。
新版即将出炉,松鹰兄坚持要我写篇序。辞不获已,遂在岭南冬日的艳阳下,敲下这篇拉杂的文字,聊以塞责。
2020年12月29日,夏历庚子冬月十五,写定于深圳天海楼。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