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记]是舒飞廉在笔会的专栏
腊月的一天,被几位初中同学,魏伟、汤国元、晏鹏兄扯出村,去涂河集吃饭。脸颊冻伤的老板娘抹上围裙,端出来红萝卜烧五花肉、煮豆腐底子、胡萝卜丝胡椒羊肉汤、清炒黑白菜、小鱼小虾,鲜香热活,十足家乡味,肠胃表示极度舒适。微中酒,拉开八仙桌边的条凳,去小澴河堤上走路。
由栎树塆上坡,过魏家河、肖家河,到梅家桥,土堤曲折如蛇。灰褐草窠间,清晨的白霜已经化净,荠菜、卷耳、蒲公英,嫩苗一点一点迸发出来,新绿如鬣,的确是土膏微润,阳气稍蒸,新春不远。我们步行向北,涔涔细汗,寒风吹面,并不冷。小澴河在右手下,在稀疏的乌桕、枫杨、白杨树影里,层层清粼,明澈浏亮,宛转西流,对,就像苏轼词里“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所言,小澴河与兰溪一样,也是哗哗朝西,迎着下午三四点钟的斜阳在流动。
左手下,是河堤俯挽的田园,绽放在和煦阳光里。畦畦麦田,麦苗已拔出黑壤三四寸,经历过五六场寒潮霜雪,已由芽甲的浅绿变成松针的苍翠。农谚讲,麦子是“出门冷,进门热,胡子长满身,来去八个月”,由总角童子变成芒芒老翁,它们也有修行。麦田之外,条条块块栽着油菜,粗茎阔叶,长得像黑白菜的表兄弟。年关一过,春雨润物,春雷发动,油菜就会起身抽薹,开成金黄花海,流光溢彩。油菜地麦田之上,是阡陌交通的簇簇村庄,萧萧村树,树间鸟巢如碗钵,枝条掩映着红瓦黑瓦,白墙蓝玻璃。鸡鸣狗吠里,传来爆竹的钝响,大人们在流水价的麻将声里等待过年,小孩们可等不及,提前放一点烟花鞭炮,应该的。我们指点着晏家塆、郑家河、魏家河的人烟,我们几个,还有其他十数百的同学,就是由这些村子里长出来的。我们读书的初级中学,也可以遥遥看见,在正西方向的何砦村旁边,南北两排房子,中间是长方形的操场。学校已经废弃多年,操场上茅茨荆棘,荒草离离,但我们提桶浇灌过的数十棵树还在,枫杨粗壮,水杉亭亭,各各已到四五十岁的树龄。
有人提议下坡去河边走走。我们几个由魏家河村后的泥坂左转,走向黄芦红蓼外的河道。这是小澴河折转向西的弯弓处,潴淤的泥沙堆积出台地,台地靠近河水一线,栽种有一排白杨,白杨好看。白杨与土堤之间,从前被开辟为新月般狭长的农田,由村民或种水稻或种菜。河畈地力之肥,用老人们的话,是插一根剥皮柳树棍子都可以发芽,坏处是要看小澴河的脸色,水缓则收,水涨则无。只是随着乡村人力的减少,荒草得寸进尺,河畈地又被抛荒,正在重返为湿地池沼。我们的脚步惊动了在白杨树上跳跃的十来只喜鹊,它们哇呀数声,振翼向对岸金神庙飞去。我们还惊奇地发现,白杨树前的荒地,有一片被重新开垦出来,半亩方圆,四面扎着树篱,一位老伯,正挥鞭赶着一头小黄牛,在菜园中间犁田。菜园刚刚收过一季胡萝卜,土坷间尚有丝丝缕缕的胡萝卜缨子。
其实也不是犁田。老伯没有戴帽子,白发稀疏,鼻子被北风吹得泛红,面善,也面熟,应是附近肖家河村的某位大叔,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走在小黄牛的前面,赤手牵着牛绳,牛绳的另外一端,系在小黄牛的头上。小黄牛可能还没有足满一岁,未及穿上牛鼻绳,插上“牛转”,只是在牛脸的两侧,由头顶绕住两股麻绳,像系斗笠一样,将头套住,引出来绳索。如果它长出来牛角的话,麻绳应正好勒在牛角上,像给它缠上抓鬏,只是现在,它的牛角才刚刚开始萌动。树发芽,有一点像指甲,所以是芽甲一新。牛角初生,其形像蚕茧,又像板栗,被古人形容为“茧栗”。这是一头小黄牯,童子牛,两只牛眼里清亮亮的,像不远处冬天的河水,濛濛生雾气。它眉目间的神色,没有疲倦,也没有厌烦,是好奇,是天真,跃跃欲试。它的肩胛上套着轭,木轭向后牵连着套绳,本来应该系上犁耙,这一次,仅仅捆着一块石头。它就拉着这块石头在散落着胡萝卜缨子的菜园里走。
老伯牵牛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我在教牛。”他讲的是方言。在我们的方言里,“牛”并不是读作“妞”的阳平声调,而是转成普通话里没有的“niong”的发音,用反切法注音,大概可以注成“泥熊切”。我们站在树篱边的草地间,饶有兴味地看老伯“教牛”。他的办法,是牵着小黄牯在他抱瓮侍弄的半亩园里绕圈圈,不紧也不慢,如果将缀在套绳上的石头想象成铁犁的话,现在菜园里肥黑的土壤就会被剖开,波浪一般地翻卷着,间或跳出几只冬眠的泥鳅与青蛙。这样凭空虚构的想象,老伯有,我们这几个出身农村的双手肥白的“干部”有,小黄牯不久之后,也会有?
用牛鞭的抑扬来呼喝,建立起权威,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也算不上高明。我们乡下教牛,还有一个“三字经”,以话语来与牛交流对话,老伯都会。让牛匀速直走,就对它喊“沟底”;走到田埂尽头,需要转向,拐弯,就扶犁对它喊“撇轴”,我觉得译成普通话,可能是“撇着”;要让牛停下来,四足立定,休息,或者是耕完地,解除轭套,就喊“挖”,听起来一音之转,很像刹车的“刹”。“沟底”“撇轴”“挖”,这三句话是“牛语”,我们乡下的小孩都懂的,有时候要对方或停或走,用上这些话,对方觉得自己被当成牛,就会又羞又恼。一代一代的牛被如此规训,当然也是能听懂的。这个还有一点像热拉尔·热奈特他们讲的叙事学,“沟底”“挖”是或快或慢的“时距”,“撇轴”是或顺叙或倒叙的“时序”,小说家们以此讲出张弛有度的故事。在我们乡下,耕种的“作田家”与勤勉的黄牛水牛合作,也是由这个办法,走走停停,一次次将收获一尽的旧地翻作如波如浪或镜面一般的新田的。每一次新田,也是一个全新地展开的文本。
老伯性情温和,步伐稳健,声音不疾不徐,的确是教牛的一把好手。我还记得我祖父教牛,他脾气不好,甩出的鞭子固然是如北风吹林,狂啸不已,一边宣念“沟底”“撇轴”“挖”的咒语,一边还要将一堆脏话灌到牛耳朵里。我后来想,得亏是他喂养的牛,听不懂这些污言秽语,一旦听懂,每天耕完田,它自己都会奔走到小澴河边,去清洗它的双耳。祖父教我插秧,割麦,捆草头,堆草垛,但没有教会我犁田,可能那时候,我自己的身量还太小,一个小孩,按他的那一套,去骂一头小黄牯,真是情何以堪唉。祖父还会用稻草编成各种各样的草绳,比如捆草头的“要子”,我也没有学会。祖父会写毛笔字,每年寒假,都是他教我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写大字,横与竖,用中锋慢慢写,点要回笔,一捺一撇,要用心,捺像家燕的翅膀,撇像一把刀。我写得很糟,迟迟无法写春联,可能与祖父性子褊急,教习不得法有关吧。更可能是我自己蠢笨,尚不如这头眼神清亮的小黄牯。只是有母亲护法,祖父不太敢骂我就是了。祖父1921年生人,与金庸、汪曾祺等同时代,转过年,就是他老人家一百岁冥寿。
以上老伯的“教牛”法固然可以申遗,这头小黄牯学会的耕田术,多半也是屠龙技。我逐日作息乡间,了解到以机械“宰田”已是大势所趋,每个村都有一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大叔,晒得黢黑,高高地坐在朋克味十足的新式拖拉机上,载着铧式犁、圆盘犁、凿式犁、水田耙、钉齿耙、圆盘耙,每天以几十上百亩的速度耕作。我们村三五百亩地,拖拉机一周左右,吃油饮电,就风卷残云般“宰”完了,这要是在从前,要多少头牛,多少位“作田家”,多长时间段的“双抢”,吃多少餐犁田的“蒸肉”饭。眼下放养在大小澴河水草间的水牛黄牛奶牛,不为祭礼,也不为耕作,只不过是肉联厂、乳品厂工作中的一环罢了。在夕照里学耕田的小黄牯,勉乎哉!
我们去冰冷的小澴河里洗罢手,作别不去打麻将、不去晒太阳、专心致志“教牛”的老伯,翻过河堤,由麦苗与油菜地中间的水泥路,往何砦村方向走。太阳已经挂在我们初中学校的水杉与枫杨树的顶端,正是桑榆向晚、杲日流景的时刻。路边的坟茔年年更新,已经有数位初中同学见松丘、游蒿里、掩夜台、从朝露,长眠在家乡。比较起来,我们几个的运气不错,晏鹏、汤国元兄部队转业回城,之前在海上指挥舰艇,在深山研习气象;我与魏伟在学校教书,与田间教牛,道路不同,办法总还是差不多。
黄昏气象万千,天空如胭脂,如玛瑙,如熔炉,落日熔金,彩云片片琉璃色,就是太阳落了,还会有皎洁的新月、粲然的群星。我们继续向学校走,毕竟那里也曾有一个园子,十余亩地,数十棵树,茂林修竹,三十余年前,我们求学于此,也还是头角峥嵘的茧栗少年。黄庭坚写的诗是:“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我要说,扬州哪有家乡好,鬓已成丝又何妨。
2021,1,13,孝感市,农四村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