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新年快乐》这小说是笔老账,早就要写但一直没写,我甚至想过我可能不会写了,但有一天,我突然开始,一口气猛写,其中两次,情难自禁。我想是音乐的酵化作用吧,但我也由此确定了:那面天真的、逆动的、美丽的小旗帜,依然插在我的世界深处。也是风一样的猎猎梦想,试图破译不切实际的秘密人生。
梦想本身,门槛很低,白天晚上,是人都可以梦,但践行梦想,把梦想落地为现实,门槛很高,可以高到人间烟火以上。
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无人目击的梦里人生。它大多不切实际,越不切实际,越梦得壮丽。尽管光天化日下,人们的现实与理性,在稳重地闪避、沉默。但在我们的年轻或我们的酒后,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各种迷梦在庄重流转——极地探险者、星盘高人、架子鼓手、神探;透视而睥睨人间的历史学家;奇门遁甲、纵情天涯的海盗、阿肯那顿法老……梦想里的我们,佛光在背,黑发如帜;那是没有任何阻滞、过滤掉所有困苦艰难的快意人生。
但更多的普通梦想,这可能是比较容易显影出来的种类,比如小小警察梦就时不时见诸报端。它光滑又脆弱。据说有个年轻人,痴迷警梦无法自拔,自备行头,夜夜无休,到网吧巡查劝退未成年人;又说有三青年,在某贸洽会期间,着假警服列队赳赳行走街头执法维护秩序。路遇同行,立正敬礼致意。因为多礼,反而被真警识破。不切实际的细节,碾碎了他们的梦想;此外,几乎每座城市,都能看到脱胎于警察梦的民间反扒志愿力量,红红火火。
我采访过几个反扒警察,他们属于刑警的一个序列,主要战场就是公共交通线以及公共场合,主要对手就是小偷扒手。在手机支付畅行前,警察和小偷每天疲于奔命,在城里进行猫和老鼠无休止的战斗。因为经常过招,彼此太熟了,在案件以外,老鼠看起来非常尊敬猫。即使这样,猫也没有好脸色;而再致敬警察,老鼠也从未放弃扒窃,猫和老鼠都矢志不移。
力量悬殊,反扒刑警就聊到了反扒志愿者。志愿者让警察很感动,他们想不到有那么多的热血公民——那么多为天下太平而战的男女老少,他们各怀其技各呈其勇地要干反扒。甚至春节加班什么的,正规军吧,一年忙到头,就是给加班费,人家也还是渴望回家团圆,志愿者呢——不要钱,分文不取,还干得严肃澎湃,就怕你不排他的班。一来二往渐渐地,警察明白了,很多人,就是来这里变现自己的梦想的。不仅仅是盯踪一个小偷,扭送一个扒手那么简单,他们痴迷的,就是改变人生的本来设定,最大化地实现自己对扶正祛邪、公平正义的影响力,是隐秘人生或者说,英雄人生的曲折兑现。只要能够实现精神满足,赝品就是真品。
梦想,往往是无处安放的精神宝石,要找到匹配梦想的项链托、戒指托并不容易。可是,我们知道,人就是这样的做梦动物。
一旦和生活某点对上眼了,他总会寻找、总会不自量力地追求更高、更光辉的人生设计。那里,可能激发更深的思想,更大的胆量,可能是更多的仁爱、可能是勇敢与牺牲……当然——不可否认——也可能是,把梦中的为公理想,变成可以吮吸私蜜的花心;总之,只要给我们一个梦想托子,我们就有契合的意愿,在上面放上一个心仪的宝石,把自命的人生意义彰显放大。所谓“最卑贱者,也有力量遵循一个并非他选择的神圣模范,塑造一个伟大的道德人格,使他自身和理想等同。只有在生活的深处,这个伟大的道德人格才能被雕刻出来”(莫里斯·梅特林克)。
新年快乐厂,就是一个梦想托子,它托住了二十年前一个逆动的、天真的、美丽的“宝石”。就像一颗流星,它无人纪念地划过多年前的天空。在眼下世风,我替这“宝石”害羞。聪明的我们,已经不好意思谈论一些不合时宜的辞藻了,辨识生活中内在的精神的优雅,已经是令人难堪的事。好些东西,尚未成熟已经沦为没有经济价值的古董老文物。在人们把力气用在串攒铜板、擦亮银器的时代,很多用不上的念头,都开始生锈、发霉,何况一块天真的自认宝石。它可能就是一块贼光灼灼的玻璃罢了——谁来擦拭鉴宝?
而这个天真的、逆动的、美丽的、愚蠢的小旗子,就是一直插在我的心里。我走不开。我像恋爱一样关注,像恋爱一样书写,书写那些把人生当恋爱一样过的人们。整个小说,好几个地方都是放着相关音乐写作的,准确说,是听到情绪饱满开写,然后再听再写。
我知道在文字里,我不能把写作中我感受到的连叶带汁地转达给读者,但还是想尽力去做。边不亮离去的时候,这个雌雄莫辨的无畏少年,骑着摩托在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的音乐中,绕行远去。这是散伙的告别,激情满怀的出征旋律,只是映衬了壮志不张的无奈;最后,新年快乐厂人去楼空,成吉汉孤身独坐在已经转让的厂办公室,最后的音响室播放的是《沃尔塔瓦河》……这才是最后的梦境的告别,和那些用梦的砖瓦建造的世界,和那些用热望与心血铸就的世界告别。深情、坚韧、辽阔,爱而不能,矢志不移。在成吉汉下落不明的卷尾,他的家人在他的房间,再次听到了《沃尔塔瓦河》。这个爱而深情的旋律,大潮般地冲击着成功的实利人生。家人明白,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个世界的高贵与美。
我不知道,这段不谙世事的荒腔走板,这份懵懂荒唐的济世激情,于我,究竟在散发什么样的极光魔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