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的焦点,如今已不再是文学,而是被电影、电视、漫画、流行音乐和社交媒体所取代。目迷五色的学者们放弃了作为文学遗产保管人的角色。得克萨斯州大学圣安东尼奥分校的史蒂芬·凯尔曼(Steven G.Kellman)担心着文学研究要终结了。对于攻击文学的悠长传统,他提到了近年两部相关研究著作。
《恨文学》一书调查了从柏拉图至今,对文学反感的漫长历史,是巴黎第十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威廉·马克斯(William Marx)的作品。回溯 《理想国》中苏格拉底所说的“哲学与诗歌间的古老争论”之后,马克斯发现,对想象性写作持敌视态度的,不仅仅是哲学。他还勾勒出平行或寄生于文学史之外的反文学传统,那种种否认作者权威的言论和行为。
马克斯发现,在早期,这是一个权力问题。有感于荷马史诗对雅典人民的持续有害影响,柏拉图觉得应该把诗人驱逐出他的理想国。柏拉图认为,诗歌不过是对永恒形式的摹仿的摹仿。一首关于床的诗仅仅再现了一张床,而那张床本身只是对理念的、典范式的床的不完美的摹仿。16世纪,菲利普·西德尼爵士在《为诗辩护》中,将这种对文学的柏拉图式排斥归结为这样一种信念——即文学是“谎言之母”,仿佛小说就是谎言的同义词。在现代大学里,真理探索者的典范在理工院系,而不是跟不上时代的文学爱好者。
1959年,C.P.斯诺发表了他臭名昭著的“两种文化”演讲,声称科学头脑在认识论上优于人文主义想象。尽管如马克斯指出,斯诺的论点有似是而非、过于简化、荒谬不真实等等明显缺陷,但这套话术仍然说服了大批金主和政客,前者削减了文学研究的预算,后者蔑视文学研究。事实上,诗人自己都经常说,自己的艺术不追求什么真;如果诗歌不再宣称其为真,那么也就不能因为虚假而受到谴责——西德尼就是这么抵抗的。
以道德的理由反文学,是马克斯列举的另一个历史传统。诗人的队伍里不仅充斥着酒鬼、瘾君子、叛徒、小偷、杀人犯和其他各式各样的罪犯,而且,反文学的拥护者警告说,这些坏人的诗歌用他们的罪恶败坏了读者。不同时代的清教徒对邪恶的定义不同,在当代的教室里上演的版本是:从课程里清除奥维德的《变形记》,因为它似乎容忍了强奸;清除《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因为它脏话连篇。
此外,照字面意思,先锋派是对传统价值观的正面攻击。这么来看,如果绝大部分的现代文学意在震惊、挑衅和摇动人心,那么身在一个旨在维持现状、坐享社会支持的机构里做这类文学的研究,好像就很难说得过去了。这是反对文学研究的又一个理由。
最后一个理由是基于社会效用。写一本关于埃德蒙·斯宾塞的专著除了对书呆子还能对谁有用?开一堂艾米莉·狄金森的研讨会如何能让参与者成为有用的公民?而且,许多现代主义者放弃了文学的所谓社会效用。“一切艺术都是无用的”,奥斯卡·王尔德坚称。在王尔德之后,为一个没有什么好处的学术研究辩护似乎也已经无用了。
然而,反对文学其实是诋毁者对文学的赞扬。支撑反文学的前提是相信文学具有力量,因而值得攻击。对于文学的捍卫者来说,比反感更糟糕的是冷漠。
这种冷漠可能已经蔓延开来。牛津大学英语系的梅尔韦·埃姆雷(Merve Emre)援引纳博科夫对于“好读者”和“坏读者”的区分,审视20世纪中期的阅读状况,写成《准文学》一书。这边厢,大学正在强制推行“细读”,把文本作为丰富细致、自主的语言材料来研究,而“坏读者”正读着的却是回忆录、日记、委员会报告和其他准文学作品。他们还利用自己的文字技能来玩填字格游戏、破译老食谱,玩出其他未经学院批准的花样。
为求生存,学科必须适应和进化。16世纪早期教皇利奥十世在罗马大学创立的占星学系早已消失,但是天文学却由于超越了地心说和日心说的模型而蓬勃发展。女性主义、批判种族理论、生态批评、读者反应理论、新历史主义、酷儿理论已经让21世纪的文学系大大不同于本世纪中期形式主义者占主导的文学系。今天,旅行文学、科幻小说、烹饪书和其他准文学类型的课程比比皆是。阅读专家认为这些都可以成为培养阅读习惯的有效途径。从外卖菜单读起,最后捧起普鲁斯特。
凯尔曼表示,研究恋尸癖、美人鱼和澳大利亚电影本身无疑都是有价值的,但既然生命短暂,学术年限又不够长,这些应该取代乔叟、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吗?很难相信《权力的游戏》甚至原著乔治·R.R.马丁的幻想小说,会诱使弗吉尼亚·伍尔夫终身成瘾。文学研究自亚里士多德论述希腊戏剧以来,已经被证明是极具弹性的,但凯尔曼怀疑,它会不会被拉成一个奇怪的模样,变得根本不是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