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国桢《题王国维先生书扇面绝笔书遗迹》云:“当先生写扇面时,将桢名后,误写为‘兄’。这天先生赴颐和园后,又返校园办公室用墨笔涂改‘兄’为‘弟’字,然后又进颐和园鱼藻轩前效止水之节自沉。于是可见先生强毅坚忍之志,镇定安详,临事不苟的态度。”
吴小如先生在《称“兄”道“弟”及其他》中指出,“兄”与“弟”都是师长对晚辈的称呼,“这是老一辈学者的谦虚,但也属于一种惯例”。吴先生还举了不少例子,如鲁迅称学生许广平为“广平兄”,吴的老师周作人、沈从文称吴为“小如兄”……可以看出,在“五四”那一辈学人中,这样的称谓习俗还是普遍存在的。
不过,长辈对晚辈称“兄”道“弟”,其间的差别却常常为人忽视。看看吴文中所举浦江清先生的例子,就十分值得玩味:
五十年代初,我一度给浦江清先生做助手,但我并不是浦先生亲炙的弟子。浦老在称呼上很讲究礼貌,当他注释的《杜甫诗选》出版要赠我一本时,在题款上曾大费斟酌,并跟我本人商量。浦老说:“你不是我的学生,我们只是年辈不同的同事。我送给你书,照理应写‘小如兄’;可是你现在是我的助手,也算半个学生吧,写得太客气了反而显得生疏。你看怎么题款才好?”我答:“我现在就是您的学生,您千万不要同我客气。”最后先生是这样题的:“小如学弟惠存指谬,江清。”此书我至今珍藏在箧……
看来,称晚辈为“兄”,也有不尽妥当的时候。称“兄”,正如浦江清先生所说“太客气了反而显得生疏”。这种称呼,虽为谦称,但久而久之,也不无称者以长辈自居,并稍含倨傲的味道。长辈一般对比较生疏或年龄、地位相差悬殊的晚辈,才多以“兄”称之,客气之外,实也有自重身份的意味。而称“弟”,则为真谦,一般对及门弟子或极为相熟或比较看重的晚辈才使用,其中不无亲热或期许之意。
试举一例。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记载,况周颐平生只认缪子彬和林铁尊为入室弟子,而对前来学词的赵叔雍和陈蒙安,却认为“都不配做吾学生的。吾因穷极了,看在每年一千五百元面上,硬是在忍悲含笑……”陈巨来回忆道:“况公每作函给二人时必尊之为‘仁兄阁下’;解放后余在缪子彬处获睹况公手书,均称‘仁弟’也。”这里对比而观,更让人明了,“兄”虽为尊称,却殊乏亲热之意,且不无敬而远之的味道。因此,“仁兄”是用来称呼“不配做吾学生的”赵、陈二人,而“仁弟”则专门称呼入室弟子缪子彬等。其间亲疏之别,判然可见也。
再举一例。谢国桢《题王国维先生书扇面绝笔书遗迹》云:“当先生写扇面时,将桢名后,误写为‘兄’。这天先生赴颐和园后,又返校园办公室用墨笔涂改‘兄’为‘弟’字,然后又进颐和园鱼藻轩前效止水之节自沉。于是可见先生强毅坚忍之志,镇定安详,临事不苟的态度。”其时,谢国桢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而王国维正是研究院的导师。虽说,老师称学生为“兄”为“弟”均无不可,但显然,投水前的王国维仍觉对弟子谢国桢称“仁兄”未妥,只有称“仁弟”才更为恰当。可见,一字之差,兹事体大。自沉前王国维的“临事不苟”,也正可看出老辈学人对称谓的讲究。
这里,不妨再作个对比,看看彼时的顾颉刚,他在写给王国维的信中说:“私衷拳拳,欲有所问业,如蒙不弃,许附于弟子之列,刚之幸也。”可王国维却对之不感兴趣,回信时仍尊称顾为“颉刚仁兄大人阁下”,客气中也明显多了疏远之意。不妨说,“仁兄”“仁弟”之不同,实际也是王国维对谢、顾二人的态度以及弟子身份认可的不同。
那么,“仁弟”之称是不是只能用于门人弟子呢?尝读刘永翔先生《也曾遥沐邓林霞》,谈及作者与前辈学人邓广铭的交往。邓广铭在写给刘永翔的信中,称谓从“永翔教授”改为“永翔仁弟”。刘先生解释说:“‘仁弟’乃是老师称呼弟子所用,可见恭三先生已把我视作门生了。”其实,“仁弟”虽多来称呼门人弟子,但用于关系密切的晚辈也无不可。笔者手边恰有一本1933年开明书店出版的《宋词十九首》,为影印端木埰书赠王鹏运的十九首宋词。书后款云:“幼霞仁棣清玩。”端木埰比王鹏运年长三十余岁,王鹏运填词也曾深受端木埰的影响,但二人交往多年,虽为中书内阁之同僚,却无师弟关系。王鹏运称端木埰为“畴丈”,以示敬重;而端木埰称王鹏运为“幼霞仁棣”,以显亲切(“棣”通“弟”)。
可以说,称“兄”道“弟”,二者的情味不同,但今人却往往不辨。近读黄开发先生《师生“称兄道弟”那些事儿》(载2020年10月22日“笔会”版),亦言“称兄道弟”是“五四”以来新文化中人的一种惯例,作者还特别喜欢称“兄”时所传达出的亲切、友好和平等的情味。但其实,对晚辈“称兄道弟”,是自明清以来渐渐形成的传统,它体现了我国称谓文化中卑己尊人的精神。而且,比较讲究称谓的文化人,还特别会注意“兄”与“弟”的差别,以避免称晚辈为“兄”时所传达出的疏远和倨傲之意。
此外,除了师生关系,长辈对晚辈的称呼,还往往会根据交谊的不同,分为“年兄”“姻兄”“世兄”“乡兄”等,自称则为“年弟”“姻弟”“世弟”“乡弟”等。而如此称呼,也同样含有自重身份的意味。1942年文通书局出版的《酬应文艺指南》(张鸿猷著)中说:“朋友固皆可称‘弟’。有时较疏的尊长,亦因自谦而称‘弟’……例如‘姻弟’‘世弟’‘愚弟’等,均系‘姻长’‘世长’及年长者,对‘姻晚’‘世晚’及年幼者之谦称也。”
这里又提到一个常常惹人争论的称谓——“愚弟”。按“愚”字本无倨傲之意,但与“弟”结合在一起,就渐渐变成尊长对卑幼的自称了。尤其在清代官场中,“愚弟”还长期作为上司对下属的自称。当然也偶见于平辈间,但用此者往往有自尊或自重之意。对此,不要说今天的读者会感到茫然,即便老一辈的文化人也常常有所误解。
比如舒諲先生在《微生断梦》里,就曾引述过曲园老人俞樾给冒鹤亭的一封信:“鹤亭仁兄大人吟席……愚弟俞樾顿首。”并解释道:“‘仁兄’系平辈的尊称……自称‘愚弟’则更谦矣……”当时,曲园老人早为一代朴学大师,又年长冒鹤亭五十余岁,齿德俱尊。对晚辈自称“愚弟”,明显是以耆宿自居,极含自重身份的意味。哪里能说是“更谦矣”?
《酬应文艺指南》中又云:“‘愚’字本尊长对卑幼自谦之词……所谓辈尊年长、德高望重,原可自谦。而辈卑年幼者,对于尊长本即是愚,又何必自谦……”如此解说,不无道理。不过,除了事理与逻辑外,称谓之道也往往有着约定俗成的另一面。“愚”字亦不可一概而论。近读韩立平先生《“愚弟”闲话》(载2020年12月27日“笔会”版),已然指出,“愚弟”虽属长辈对晚辈的谦称,但偶尔也见于同辈。这个结论是不错的。但文中举了几个“年愚弟”的例子来证明“愚弟”,却颇有不妥。
按“年愚弟”(“世愚弟”“姻愚弟”“乡愚弟”等亦然),乃平辈间常用的称谓,与“愚弟”全然不同。依明清以来的习俗,如有年谊者——同科中举人或进士,致信时宜互称“仁兄年大人”(或“仁兄老同年”),落款则署“年愚弟”。而对同年的子侄辈,则可称“年兄”,而自称“年弟”。也就是说,“年弟”和“愚弟”一样,皆为尊长对卑幼的称呼,但“年愚弟”却不一样,按惯例即为平辈间的谦称。
掌故家李伯琦《答灵犀先生称谓之问》(《社会日报》1943.3.10)亦云:“称‘愚弟’傲矣,若冠以‘世’‘姻’‘年’‘乡’等字,又不能去‘愚’字。例‘姻愚弟’平称也,去‘愚’字只‘姻弟’则傲矣,乃长对卑之称……惟称交谊加‘愚’字则谦,秃头者称‘愚’为傲。同一字反覆如此,理不可解……”所谓“交谊加‘愚’字则谦”,正是说“世愚弟”“姻愚弟”“年愚弟”“乡愚弟”等,皆为同辈间的谦称;而“秃头者称‘愚’为傲”,则是说“愚弟”含倨傲之意,是长辈对晚辈的自称。
当然,长辈为免倨傲,对晚辈自称时也可用“世愚弟”“姻愚弟”等谦称,这是效仿平辈之礼。或者,直接称晚辈为“世仁弟”“姻仁弟”等,而自称“世愚兄”“姻愚兄”。这恰与师弟关系一样,是将比较看重的晚辈视为平辈,体现出长者友好而亲切的态度。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