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技术主导的信息社会里,实体空间、虚拟空间的相互嵌入带动人类知觉空间的快速更迭。自媒体与社交媒体传播的碎片化、娱乐化加速了受众内在安定感的不确定性。在高度媒介化的时代,如能以传播的视角观察传统文化中的生命哲学,从中汲取养分,或能有助于对抗与缓解我们在接触媒介时产生的焦虑、孤独和不安。
在牟宗三先生看来,中国哲学从根本上是围绕生命真相而展开的思辨与修证哲学。他指出:“中国哲学……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来调节生命,运转生命,安顿生命。希腊的自然哲学,以自然界为主要课题,对象是自然。”笔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命哲学呈现出 “身体即媒介” “心灵是本源”两个面向,认识这两个面向,当可帮助我们在信息社会安顿身心。
关于“身体即媒介”,近年来传播学的一个研究热点是“具身实践”的媒介哲学。“具身实践”围绕“儒家的修身、道家的养身和释家的空身”而展开。儒家更注意将身体视为媒介,“垂衣裳而天下治”;而道家更强调将身体视为信息,以身体为道场(谢清果)。
《道德经·十三章》对身体有专门论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憨山大师对此的诠释以佛入道,认为如果世人将身体认为是主体之“我”,那么就会被一己肉身所困,难逃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八苦。《楞严经》中对憍陈如尊者悟道的记述也将“身体”比喻为旅亭,将“意识”喻为行客,将“心体”喻为主人,可以说是“意识”借“身体媒介”彻悟“心之本体”的人内传播实践。
我们进而可以说,传统文化是一种“以心观心”,于生灭无常的意识流中发现湛然不动、寂照常明的不变“心性”的传播模式。无论是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孟子》的“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反身而诚” “尽性知天”,还是王阳明的“心外无物”,无不彰显着这一传统。
德布雷认为“媒介不仅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技术手段,更是一种以技术为载体的中介实践”。意识借助身体媒介进行的中介实践,其目的是发现自己的真心,即意识的源头(胡塞尔称之为纯粹意识)。用今天传播学的话语来说,传统文化中,心的中介实践是通向“道”之真理的唯一途径。陈来还曾从“体” “用”层面将明心见性与康德的哲学进行了贯通。他指出:“意识的活动是‘方起方灭心之用’,心境的持久安宁是‘不起不灭心之体’。从哲学上看,这种观念认为心有出入、生灭、感应、流转,变化不测;而心之本体则无出入、无生灭、无感应流转,寂然不动。用《周易》的语言来描述心之本体是‘寂然不动’的,心则是‘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的……知觉感觉之心与心之本体的这种区分很像康德根据‘本体’与‘现相’的区分所理解的‘意志’与‘意念’的区别”。
禅宗将心分为 “真心”与 “妄心”,认为真心被妄心遮蔽不显,而妄心恰恰来源于思考——真理只能被经验,不能被教导。因此对“智慧之道”的把握有两种方法。一是通过知识与理性,通过逻辑、分析去阐明,但无法直接经验;二是通过心灵的觉性感悟,无需语言乃至思维,而是需要“直观的悟性”去契入。如禅宗所言,“妙高峰顶,不可言传;第二峰头,略容话会”。
宋以后的儒家学者认为儒家的心性密码藏在“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段话里。可以说,这亦是一幅传播路径图——以身体为媒介,既进行与外在世界的互动传播(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进行返照的内向传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最终达到外在传播与内在传播的统一。“喜怒哀乐之未发”的重要与不易,如王夫之所言, “是儒者第一难透底关”。若想破关,必须有绵密的中介实践功夫,儒门称之为“笃行”。王阳明特别强调,知而不行,是为不知。身心合一的中介实践是传统学人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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