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我去某地采风,是一位认识的作家邀请的。我一个人坐动车抵达,走出车站后东张西望,没看到想象中接站的人。于是便发微信给那个作家:请问接站的在哪儿呢?信息刚发出,就见前面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士一起回过头来。男人问,你是裘山山?我说我是。他愣了一下,一言不发,接过我的箱子就往前走。我马上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作家。
说来我们有一面之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同台领过一个文学奖。但是刚才,他没有认出我来,我也没有认出他来。近三十年的岁月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没认出你来。他依然无语,我继续抱歉说,我变化太大了,你也没认出我来吧?他摇头叹息,那一声叹息比说什么都清楚了。他身边那位女士明白了他的意思,打圆场说,我觉得裘老师很年轻啊。他终于按捺不住,痛心疾首地说,不,她完蛋了。跟着,他马上又补了一句:我也完蛋了。
我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声来。甚至后来的几天,我一想到这句话就想笑,此刻写到这里又笑了。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个率性的人太好玩儿了,这句“完蛋”太有意思了。真话有毒,有毒也很可爱。
很多时候,我们见到很久没见的朋友,都会说些善意的谎言: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呀?或者,你越来越年轻了。即使彼此心知肚明,依然不乏真诚。可是这位先生却心口如一,非常坦率地表达了他的心情,失望,伤感,痛惜,无奈。随后他又补了一刀:你不知道当年她是多么鲜白。“鲜白”这个词也不知是否他的独创,反正和“完蛋”一起让我刻骨铭心了。
不过我得说,我也挺委屈的。我是完蛋了,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谁能架得住近三十个春秋的磨砺?谁的生命是随时可以更新的App?看看连那些靠脸吃饭的演员都无法让自己一直鲜白,何况我这个成天面对电脑的文人。我觉得我已经很不易了。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里慨叹: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容颜,在你的脸上挖掘沟壕(大意)。何况已经围攻了六十个冬天。
写到这儿我又忍不住乐了。
其实在年龄这个问题上,人们还是需要善意的谎言的,超级需要。有时候某人告诉我他(她)的年龄时,眼神充满期待,我就义无反顾地说:哎呀简直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有四十多(或五十多,根据实际年龄减去十到二十岁)。对方立即笑逐颜开,心情大好。这种张嘴就能做的好人好事,要多做。咱们就把心口如一留到别处吧。
古人就如此。你看古人对年龄的定义,不但很文学,还很人性化。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古来稀,八十杖朝,九十耄耋,一百乐期颐,都是拣好的听。倘若都实话实说,三十发胖,四十脱发,五十眼花,六十记不住,七十睡不着,八十听不见,九十走不动……那岂不是太让人悲观了,还是得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样的祝福传承下去。
如今人们对年龄越来越在意了。过去是女人谈,现在男人也谈了。其热度仅次于挣钱和减肥吧。也许是日子过好了,有条件在意了;也许是职场对年龄越发苛刻了,我曾看到一家公司,要“辞退34岁以上老员工”;再也许是媒体太敬老了,常常看到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表达,比如,这位八零后的大叔告诉我们,或者,五十岁的张大爷说。
自然,也对应出现了很多鸡汤文,努力安抚着人们对年龄增长的忧虑。什么年龄只是一个数字,只要心不老就永远年轻。什么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的精彩,不必在意岁月的流逝。还有,天增岁月人增寿,这是自然规律,等等。
我也写过类似的,我老了说明我没有英年早逝。但尽管所有的道理都明白,也无法坦然面对。有一次坐机场大巴,忽见一男人招手给我让座,机场大巴从来都是人多座位少的,居然还给我让座。我大惊,难道我已经老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步了吗?正尴尬时,听见他喊了声裘老师。原来是熟人。大松一口气,然后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太没名堂了,对年龄竟如此过敏。可是,这就是真实情况。
其实就算你全力以赴地折腾,成功地向世人掩饰了你的年龄,你能向自己掩饰住吗?你自己身体的变化自己最清楚,热情的消退,疲倦的滋生,睡眠的减少,食欲的下降,等等。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总会脱颖而出。
我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称呼上是节节升高,在感觉上却是节节败退。以四川话为例,通常是从小妹开始,小妹,大姐,孃孃,婆婆,太婆。越高越难受。一开始无法接受人家喊大姐,后来无法接受人家喊孃孃,现在连婆婆也不得不忍受了。
每个人都不想在年龄上摆谱,尤其是女人。倘若碰到一个年纪相仿的人叫了一声大姐,马上就追问,你哪年的?你几月?表情严肃到像来办案的同志。如果对方果然比自己小,便悻悻作罢。一旦对方比自己还大,心里那个懊恼,别提了。
男人也一样。我认识一朋友,名牌大学老师,善短跑,年年参加校运动会,年年拿名次。有一年参赛前,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名字了,去会务组问,会务组说,哦,某老师,你分到老年组了。那年他刚满五十,他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就,就老年组了?他拂袖而去,从此不再参加运动会。
还有一朋友,退休办了老年卡,一上公交就响起清脆的一声:叮咚,老年卡!满车厢都听见了。他愤怒地说,这公交卡太不人性化了,老子不用了。
这样令人捧腹的例子很多。
老是不知不觉到来的,脚步很轻。比如你忽然意识到,你说话和举止跟母亲越来越像了;比如重阳节一大早你就收到了祝福;比如你一看到黑白照片就凑近看,总以为里面有自己;比如你一听人家说身体不适,马上就巴拉巴拉告诉他(她)该怎么做;还比如你时不时就会遇见一个阔别几十年的朋友,时间久到像是上辈子。
你感觉日子越过越快,好像咕噜咕噜往下滚。因为前几十年你在爬坡,费力费劲儿,自然慢。五十岁以后,或者六十岁以后,不管有没有抵达你预设的山顶,都开始放松了。一放松自然下坡。下坡省力,肯定就快。叮咚一声,就有了老年卡。
那年有个记者采访我后写了篇稿子,估计写之前去查了我的资料,故开篇第一句就是:下个月就是她的生日了,这个生日对她来说有些残酷,因为那一天意味着她跨入六十岁的门槛。他写完发给我过目,我当即就把“残酷”两个字改成了“特殊”。我真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你想六十岁就言残酷,那七十岁的人怎么办?五十岁的人还往不往前走?从用词看,显然他比我还怕老。
当然,六十岁的确是个坎,坐实了老年这把椅子。现在长寿的人多,活两个半百已不稀奇,但活两个甲子还是少见吧?这预示着,你的生命的确已过去大半了。不然,为什么那么多文人墨客会在六十岁时写诗作赋呢?
我所知道的比较著名的,是郑板桥六十岁写的对联:
上联为: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下联为: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真是太赞了,难怪流传至今。我对照检查,和郑大师有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囊有余钱、釜有余粮,瓮有余酿也不难。他是睡得迟起得早,我是睡得迟起得迟。大家还都有“几枝随意新花”,他可能是自己折的,我的是买的。但“五官灵动胜千官”差得很远,“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更是达不到,毕竟不是大师。
当然,能达到郑大师境界的肯定是少数。多数人都会在花甲之时生发出种种遗憾。比如我父亲,六十岁时给自己写了首《六十自寿》,开篇就是“六十光阴瞬息过,学书学剑两蹉跎”。他是一个穿军装的工程师,故出此言。在我看来,他一辈子那么辛苦,那么努力,也小有成就,怎么到了六十岁这天,还是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呢?
不过我倒是悄悄咪咪就过了。一来不会写诗作赋,二来不希望惊动(告知)更多的人。
认真追究起来,人们在年龄上是存在着悖论的。成天说怕老,不想老,可是细想,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锻炼身体,控制饮食,吃保健品,坚持体检,参加各种有益于健康的娱乐活动,等等,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一直活着,活成一个老人吗?
既然如此,干嘛不理顺呢。何况活到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最近我在朋友圈看到老友们聚会,其中一位已然是大爷模样了,头发花白,眉目沧桑,想当年他可是出了名的帅哥。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伤感,反而很高兴。因为,他终于走进了老年。若干年前遇见时我看他脸色差,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他自嘲说:能好吗?喝了一卡车的酒,抽了一卡车的烟。果然,他生了大病,动了大手术。但现在,终于挺过来了。老归老,气色好。下次我若见到他,一定要给他敬一杯酒,祝贺他终于活成了老头。
年龄大了肯定有诸多不好,要忍受自己变得越来越难看,要忍受身体经常出毛病,还要忍受失去越来越多的亲朋好友。可是,当你这么一想时,会发现比之第三,前两条(自己的衰老)算不了什么了。
这算我的鸡汤文吧,或者不好喝,算药汤。
岁月是什么?我不想说它是杀猪刀,是镰刀吧。它一茬一茬地收割你的生命,先是童年,而后青年,而后中年,而后老年,而后连根拔起。它无比锋利,不管你的稻穗是大是小,不管你的年成是好是坏,时候一到就开镰,决不手软,无一例外。饱满的,不饱满的,统统都离开生命的田野堆进了大谷仓,不再享受日照,享受雨露,享受肥料,享受深情抚过的阵阵清风。只能眼看着新一轮的稻子茁壮成长起来,在你曾经站立过的田野里招摇。
面对这样的结局,你所能做的,就是能享受的时候尽情享受,无法享受的时候,祝贺自己,终于在经历了无数个风霜雨雪后,成为一粒成熟的稻谷。
肯定还是觉得不甘。
那你也可以重新成为种子,继续生长。你也可以继续上坡,坚决不下坡。这个不归老天管,归你自己。
我特别羡慕那些埋头事业完全忘记自己年龄的人,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像九十岁的科学家袁隆平,九十岁的超模卡门,还有年逾九旬的导演伊斯特伍德,夕阳红也是可以亮瞎眼的。
我也特别敬佩那些敢于重新出发的人,在人生的晚年,掉过头来做年轻时想做而没做成的事。读书,写作,旅行,绘画,唱歌,练健美,甚至创业……让自己的生命继续延伸,闪亮,甚至下半场比上半场打得更好,一辈子当两辈子过,不把年龄当回事。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借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诗句谢幕。
完稿于2021年立春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