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夏玉琛1925年生于浙江吴兴南浔,因其生身父亲夏氏早年患病去世,遂随我祖母诸礼瑛跟徐森老重组家庭,由此成为森老继子,早年即追随他从事古籍善本的整理、保管工作。新中国成立后,森老出任上海市文管会副主任之初,家父年方25岁;由于人品出众,办事认真负责,深得森老信任和器重,不久被委派至新成立的上海博物馆从事文物征集、编目工作,经手入藏保管、登记各类文物。听他从前回忆:现存上海博物馆青铜陈列馆的镇馆之宝西周大克鼎,就是当年家父凭陈毅市长一纸手谕和森老亲笔手书委托信,去苏州潘达于先生家启运来沪珍藏于上海博物馆的。
我出生于1961年,时森老已年近耄耋,他老人家含饴弄孙,对我视同己出。因该年生肖属相是牛,他还特地替我取了小名叫“牥牥”,寓意马行千里,牛亦能行百里。“牥牥”这个乳名,我抵今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家人、亲戚,还有老邻舍、儿时同学至今都这样称呼我;它与我幸福的童年时光紧密相连,令我难以忘怀。所以,眼下我的微信名字依然沿用着这一小名,也正是为了铭记祖父森老的恩典。家父曾告诉我,森老甚至还曾经替我起过一个大名叫“霜腴”,寓意生命只有经历过严寒霜冻,才能绽放出丰硕的成果。此番纪念森老公公诞辰140年的盛典,委实令我感慨良多,感恩不已。
再说家父在森老栽培下,自上世纪50年代起接触古书画,因编目需要,常会从文献搜录书画家生平资料来提高自己对古书画的认识,并对感兴趣的题跋自觉过录研究揣摩,终于40岁时在国家级杂志《文物》月刊发表第一篇古书画学术论文《记苏轼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考证评析苏东坡、文与可的绘画特色,从此奠定了他在古书画研究上的一席之地。
退休前几年,家父还手不释卷,甚至看起了卷帙浩繁的《二十五史》。原来他是受文管会副主任方行先生委托在整理《王文公文集》。此书系由废弃公文纸张印成,纸背是宋人官场往来书信,方先生非常看重,多方听取专家意见,提纲挈领定好格局,因了解家父学识而专门委以重任。家父遵嘱历时五年,终于在退休后出色完成这一整理研究任务,将之定名为《宋人佚简》,并特意作序,因为它凝聚了家父暮年的研究心血。如今检视他遗留的工作笔记与各类书画评析文稿,毫不夸张地说,足可用麻袋来装运。这是他留给我的不朽精神财富,我将永远好好珍惜。
顺便一提的是,这部书当年也是徐森老慧眼识宝购入的;而作为其继子,家父可谓子承父业,传承并发扬了徐森老的学术思想与精神。
家父壮年时为完成文稿往往通宵达旦,接连开几天“夜车”。暮年完成《宋人佚简》后,他还替香港《大公报》“艺林”副刊撰写书画评析文章。父亲熟悉馆藏古书画,下笔游刃有余、举重若轻,这些小品文兼具知识性、学术性,极受港台以及海外读者欢迎。他自己也不无自得,曾对我说:“直到如今稍有积累,才能一气呵成写几篇书画评析文章啊!”而今整理他发表于《大公报》的这些遗作,竟达162篇之夥,完全足够编一册卧游录了。
父亲在家时爱看京戏,听评弹;高兴时还会拉开嗓门唱几句。他给我上的最生动一课,除了解说宋代画家梁楷绘制的《八高僧图》手卷外,就数那次父子同游苏州虎丘了。记得那天他兴致盎然,与我沿着七里山塘登上虎丘,边走边讲解沿途摩崖题刻,竟让我有一日千里之感。我想我对书法绘画的兴趣,便是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