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哲学的发展》,[法]高宣扬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
为德国哲学的发展撰写通史,检视德国哲学的流变,更新我们的旧有认知,为当下的生活与思索注入活水,似乎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毕竟没有人会怀疑德国哲学思想的深厚历史积淀,忽视其对世界产生的深远影响,正如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的《自序》中开宗明义地说:“旧邦新命,是现代中国的特点。我要把这个特点发扬起来”,近代以来中国人孜孜不倦地删改、续写与重做中国哲学史,同理,我们对德国哲学的认识也不可能止步不前,也要不断反思、突破与创新。
然而,仔细回顾哲学在西方的发展便会发现,在国别的框架下叙述哲学的历史仿佛与历史中的哲学有出入,因为自古典希腊时代以来,各种哲学潮流与派别的兴衰更迭很少只局限在一国,只属于一个民族,只拘泥于一种语言,不如说,哲学在西方的历程更像通过各个声部配合与各种乐器合奏才能完成的一部多乐章交响曲,在绵延的时间中与无界的地域内不间断地被人演奏。假如一部希腊哲学史只属于希腊这个地方,那么它的叙述终点究竟在哪里?是希腊地区被并入罗马?西罗马的灭亡?还是东罗马的覆灭?于是看来,为德国哲学编撰历史之前亟需回应的问题,并不是德国哲学有没有被列入史书的价值,而是为什么一定要单写?其次,当作者选择用汉语来书写时,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中国人有什么理由要来读?
《德国哲学的发展》把高宣扬先生40年来钻研与编写德国哲学史所产下的丰硕果实收入囊中,也是一份从他近70年的哲学生命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作品,全书从德国哲学的史前时期开始叙述,一直讲到21世纪的社会哲学,洋洋洒洒近千页。但它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作者的写作思路源于自己对哲学史与哲学问题的整体反思,人物、问题的选取以及篇章的铺排皆服务于作者的总体性思考,而非仅仅出于编写教材或者丰富史料的目的,与其说它是一本哲学史,不若说是作者试图在哲学的历史中讨论哲学,把自己对哲学的生命体验融入到抽象概念的变迁之中。因此,《德国哲学的发展》的特别之处在于,它首先回答了为德国哲学单独列传的理由,并且从中国人的思想处境出发,澄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与对未来的期许。
简而言之,作者认为对哲学起源的分析决定了我们该如何在历史中叙述哲学:要么以一种线性的方式,把对哲学整体问题的思考呈现为一个个具体的历史问题,展现为个别哲学家的思想创造与突破,在这个过程中,最终实现对本质问题的统一把握;要么以一种非线性的方式,立足于思考者与观察者本身的生命运动,诠释性地构造出哲学的历史进程,使之在当下与自己的生命活动能够产生某种联系,寓普遍性于当下生命的个体之中。事实上我们发现,作者在撰写《德国哲学的发展》时似乎在试图调和这两种叙述方式。从组织结构上看,作者采取了线性的方式,从德国哲学的形成胚胎与开端,演进到启蒙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勃兴,又从继承发扬这种内在传统的古典哲学,过渡到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与当代哲学的各种回应。同时在行文中也能察觉到这种线性叙事的风格,如“虽然神秘主义在当时的情况下,还不可避免带有浓厚的迷信或杜撰的成分,但无可否认的是,它毕竟还是人类思想发展中不可避免的阶段”。但从目的导向上看,作者采取了非线性的方式,去掉了线性叙述可能蕴含的非人性成分,把哲学史的写作最终落实到了个人,线性结构是为阐明这个目的服务的。作者甚至不讳言地向读者袒露,正是自己的生命经历与生存感悟促使自己撰写出这本德国哲学史,因而期望最后也能在写作中回到自己,同时向未来的个体敞开了自己,“但愿它(即该作)在瞬时即逝的‘现在’之后仍然延续地闪烁着‘现在’的光芒,使‘现在’渗透到望不到尽头的未来,让‘现在’的思想成果在‘未来’获得一再地更新。”
那么回到最初的疑问,两种叙述方式的交错与渗透,首先告诉了我们为德国哲学单独列传有其必然性。因为在一种线性的叙述中,把德国哲学在历史发展中的多样性、深刻性与延续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必然也是对哲学整体问题的具体呈现,作为一个整体的哲学,一首多乐章的交响曲,必须先让各个乐章交替被演奏出来,只有在各个部分被艺术家们充分而精彩地演绎出之后,人们才能欣赏到整首乐曲的风貌,回味它的独特韵味与美妙旋律,感受到它带给我们的美。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单写一本属于德国哲学的历史,并不是简单地从国别角度出发去论证德国人的哲学的特殊价值,它依然是对哲学问题的总体关照,甚至可以说,我们越是彻底地深入到德国哲学的微末之中,越是能抓住哲学的荦荦大者。
与之相对,在一种非线性的目的牵引下,我们又能感受到这本哲学史与作者的生命际遇悄然地融合在一起。毋庸置疑,作者哲学生涯的实际重心是法国当代的思想,但同时“法国作为当代哲学和社会文化思潮的最活跃的生产基地之一,20世纪以来,尤其深受德国哲学的影响”,所以毫无疑问,作者对德国哲学史的审视已然打上了浓厚的法兰西烙印,这一点从作者引证文献同时兼顾德法两国研究者,便可见端倪。因而,《德国哲学的发展》不仅可以成为我们了解德国哲学的工具,也为对法国哲学感兴趣以及从事法国哲学研究的人员了解德国哲学,提供了一个较为亲近的视角与切入点。此外,更让我们对作者际遇感同身受的,是他在两种叙述方式之间的摆渡恰恰也是当下中国人实实在在的精神处境。作者是新中国培养的较早一批哲学人才,在红旗下完成了自己的哲学教育,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在清晰而前进的宏大背景中从事思考工作。后来又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下,与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拥抱个体幸福一样,作者也在反思逻辑中心主义的道路上,不懈地耕耘着。如何既坚持前者又拥抱后者,正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真实难题,作者对两种叙述方式的调和,或许是在思想的领域内,一次极具价值的尝试。
德国诗人歌德说:“开始吧!去做你能做的,或是你梦想要做的。勇敢才拥有天赋、力量与魅力。”期待这本《德国哲学的发展》能与读者产生共鸣,能不断地与未来的读者会面,但我们已然知道,它曾是作者梦想要做、并且勇敢去做的结果,拿青春终换来了白发,因而,它是那么的浑厚有力,那么的富于魅力。它或许不是完美的,甚至因为在相异的两种叙述方式之中交错,会显得有些踌躇,似乎等待着被继续完善,但是,正是这种欠缺体现出了哲学与生命的互相激励,因而才是真实的。假如一位读者想要从这本书中汲取一套完备的体系,暂时停下自己的思索,以便在头脑中腾出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它,那么,这恐怕是一个对作者非常糟糕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