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和马绍弥
3月15日早晨，听说马绍弥远行了。我感到意外吃惊，因为一个多月前我还去社区养老中心看望过他。虽然他情绪很不好，说了一些不高兴的事，但是，他的面色还是不错，精神健旺，说话声仍然像往常一样响亮有力。我劝慰了他，却也无能为力，无助于他。没有想到突然他就这样甩手走了。我坐在书桌前想到与他四十多年的交往，想到他最后怏怏离世而久久不能释然。
我已经记不得最早与绍弥认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但肯定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因写《巴金评传》就已与他交往了。更早在六十年代初，《中国文学》英文版曾于1961年11月号译载了绍弥的母亲罗淑的小说《生人妻》《橘子》，是吴旸从大量不被注意的现代文学作品中慧眼精选出来的，非常受到外国读者喜爱。后来我又选了罗淑的《井工》《刘嫂》，译载在1963年1月号。好像也因此罗淑得到了研究者的关注和很高的评价。巴老还曾写信嘱我寄这两期《中国文学》给她的女儿马小弥。我在读罗淑作品同时，知道这位女作家在抗战初期因产褥热去世，遗下一个初生男婴，就是马绍弥；绍弥长到十一岁时，他的父亲、复旦大学教授马宗融也去世了，是父母的挚友巴金将未成年的马小弥、马绍弥姐弟两人留养在家，直到他们先后工作或上学，到北京独立生活。但是这段养育之情让巴老始终视他们如己出，他们也视巴老的家如自己的家一样。巴老家的孩子们都一直称绍弥“马哥哥”。
六十年代初，绍弥毕业于北京钢铁学院，后在首钢任工程师。我们同住北京，时有交往。我常向他请教有关巴老的故事，他总是很率直地告诉我。我到他家去过多次，他的住所比较逼仄。我从未问过他什么原因，他也从没对我说过埋怨话。有一次，巴老的弟弟济生叔来北京，绍弥特意邀他和巴老在京的两位老友——人民文学出版社王仰晨（树基）、新华社徐成时一起到他家欢聚，我也叨陪末座。在他家不宽敞的小客厅里，气氛非常热烈。他们三位前辈也是难得有此机会相聚聊天，欢声笑语中巴老是大家共同的话题。我发现绍弥对巴老的亲友都怀着特别的敬意和友情。有一次，他来看望我，我说，“到外面去吃饭吧！”他说：“我有车，载你去！”下楼一看，是一辆三轮摩托改装的。他开车我坐后面，车摇摇晃晃，弄得我紧张地抓着把手不放。我说：“绍弥，坐你车真害怕。你这个工程师太憋屈了！”他却满不在乎——开心地说：“没事没事！有我保驾呢！”
1993年巴老在杭州中国作协的创作之家住过一段时间。我看到绍弥和巴老同住一室，像亲儿子一样非常尽心细致照顾巴老的起居生活。虽然他们情同父子，但他在外从不以此炫耀。前些年中央台曾经做过两次关于巴老的节目，有一次邀请了冰心女儿吴青、马绍弥和我三人；另一次邀请的人比较多。即使在这样的场合，绍弥说到巴老也是朴实无华，只说巴老的情况而不涉他自己。又有一次，某出版社办讲座，邀我讲巴金，我因不擅言辞，也因不便畅所欲言，再三推却不成，结果讲得结结巴巴自己也不满意，突然发现听众中正坐着绍弥，很意外。散会后我很不好意思地责问他：“你怎么还来听我讲呢？”他笑着说：“凡是与巴老有关的我都爱听。”他这话，让我想起昔日高朋满座的巴老家在“文革”时被一些人视同陌路，远在北京的绍弥却坚信“李伯伯不是坏人！”听到巴金夫人萧珊病逝的消息就不顾当时单位里的一些麻烦执意赶去奔丧。绍弥的太太懂得他的亲情，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
绍弥退休后，有一段时间和他太太几乎全力尽心照顾抚养孙辈。我几次约他相聚，都因他没有空闲未成。后来他因脑梗留下病症，入住社区养老中心，离寒舍很近。我去看望他。他太太每天上午来探视，陪他到午饭后离去。他对那里的服务似乎还满意。我看到活动室里的老人多半面容委顿，默默相对，很是沉闷。下次就带了许多杂志给绍弥闲时翻阅，原意既想解他的寂寞，也是留给这里别的老人看阅。过些日子再去时，他却很认真要还我，我再三解释才使他接受了。他就是这样较真不肯有半点马虎。
章靳以女儿洁思得悉我常去看望绍弥，就托我务必代为问候绍弥。说他们小时候曾一起长大，绍弥对她“像我的亲哥，关心我爱护我，还为我安排学习生活”，帮她补习功课。现在虽然不同住一个城市，“但是内心的这份感情是抹不去的”。当我把这份炙热的友情转告绍弥时，绍弥笑得那么开心，讲了许多他们少儿时的故事，说：“那时南南（洁思的小名）像小尾巴老跟着我玩。她有事就会找我。”我说，洁思写了文章说你还与工厂师傅一起帮她设计制作了一辆手摇和脚踏两用的三轮残疾车，后来一直使用，从高中到大学、到工作，甚至到外地出差。他笑着说：“她这么写的？”
绍弥就是这样一个做了多少好事也从不说自己好话，受了委屈也永不抱怨的人。无论对家人，对亲人，对朋友，总是至诚谦和，倾情相待，且又特别懂得珍惜和感恩他人给予的。所以当他谢世的消息传来时，朋友们感到特别痛惜哀悼，称他“真诚厚道”，“老实豁达”，“一位可以交心的朋友”，“一位可敬的朋友”。我想到如今社会熙熙攘攘，像他那样善良重情义的谦谦君子实在太难得了。这也是我写这几句肤浅的文字寄托哀思的缘故。
2021-3-15/19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