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企业家叶澄衷
叶澄衷是近代上海早期最成功的宁波籍商人,十四五岁到上海打工,从一个身无分文的少年成长为腰缠万贯的富豪、上海工商领袖,极具传奇色彩和象征意义。奇怪的是,检索当时中文报刊,对他去世前后的情况,除了《中外日报》于1899年9月4日有一则报道外,并无其他的消息和评论。与中国媒体漠然置之不同的是,西文报纸则较为关注,连续追踪报道。
1899年9月3日,英文《捷报》报道说:
甬人叶澄衷观察,于礼拜五晚逝世,年七十四岁,为历年办理火油董事。虽非文学中人,然其天资过人,故于商务中为崛起之人。家资约八兆,有子四人,女十一人,传闻每子分给五十万,每女分给二十五万,其同事各分五十万,至死神明不衰。
第二天,《中外日报》转译这篇报道,在“年七十四岁”后注明“应为六十岁”,纠正《捷报》的错误,并说:
本馆昨午探得叶观察并未作古,惟遗嘱业已当众书写,七股分派,每股四十万两,计共二百八十万两,另以二十万两存汇丰银行,按年取息,为经理产业人之酬赀,计经理西人三名:一高易状师,一壳件洋行,一未详,均每人年酬一万两;又华人三名,各年酬一千两。
这是中文报刊对叶澄衷去世前后的唯一一篇报道,且并非出于主动,而是通过核实外媒报道,发现并指出其消息不确,即叶澄衷并未去世,只是立遗嘱而已。
然而,《中外日报》的辟谣并未引起外媒注意。5日,英文《字林西报》发讣告说:
我报沉痛宣布中国著名商人和慈善家叶澄衷先生去世的消息,他于周日晚间在自家宅邸溘然长逝,享年65岁。这位去世的老爷临终前意识清醒,并在簇拥其榻前的密友见证下亲口传下遗愿与遗嘱。他的财产估值约600万两白银,其中正妻获赠100万两,各房妾室共分50万两,六个在世的孩子各自获得50万两,20万两被用来成立一个专门帮助叶氏宗族内穷人的基金,他的五位最年长且最受信任的雇员分别得到4万两,他生前注资过的各种慈善机构也分得数目不等的资金。
该报道关于叶澄衷去世的时间与《捷报》不一致,后者为周五(9月2日)晚;享年也不同,前者65岁,后者74岁——实均有误,应为60岁。尽管如此,可以看出《字林西报》非常关注和尊重叶澄衷,对其去世表示诚挚的哀痛。
叶澄衷真正去世的时间是1899年11月5日(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初三日),可这次《字林西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其兴趣点放在随后的葬礼上。12月27日,该报刊登一则简短说明:“由于缺少版面,我们不得不拖迟对周日叶澄衷先生葬礼的报道。”次日,补发这篇以“已故叶澄衷先生的葬礼”为题的长篇报道:
本月24日,周日上午,我们见证了上海未曾有过的最大型、最昂贵的葬礼。逝者是大富豪叶澄衷,他于道光二十年农历六月二十日(1840年7月29日)出生在宁波郊外的农村,于今年11月5日在虹口百老汇路1009A号自己的家中去世,享年六十岁(根据中国记年)。葬礼游行持续了三天,即本月的21、22、23日,其间进行在中国达官贵人葬礼中常见的仪式。到了24日,则是护送这位商人与慈善家的遗体前往安葬在宁波家族墓地之前暂时的栖息之所。游行的队伍由两个用彩纸和竹子制成的巨大人偶领头,它们有着凶恶的外表,被称作“清道神”,人们认为它们能驱逐可能挡路的邪灵,为游行开道。在人偶之后的,是两两并肩而行的男子,皆扛着方形的旗帜或牌子,上面写着的字是要求人们维持路面整洁,保持安静,并禁止喧哗吵闹。随后是骑在马上、身着华丽服装的乐手,他们身后紧跟着由人肩扛着的匾额,共计有30副,向世人昭示逝者二品候补道台的职衔,逝者父母由皇室追赠的一品称号,其荣誉众多,难以一一罗列。接着,是衣装光鲜的男子扮作家丁,手持像是矛、斧等的各式古代武器。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两并行的骑行队伍,人数比前者多,其中一部分披麻戴孝,作为灵柩的先导,另一部分穿着如同官吏,护送着两块匾额,上面由皇帝亲题“乐善好施”“勇于为善”,以表彰叶澄衷先生的慈善事业。随后又是几个分别由四个人抬着的鎏金台座,由24位穿着像御前侍卫的男子一路护送,上面承放着的分别是逝者的官阶任命诏书、香炉、祭品等。在这之后的台座上是一只雄鸡,它被认为能够为逝者的灵魂指引安息之处。其他的鎏金台座则放着许多赞颂逝者功名的文书。后面走来的是一队由军官带领的80位地方驻防士兵和军号队。随后,一一经过的是上海乐队、广东乐队、苏州乐队,还有一支演奏孔子时代古音乐的乐队,以及几支当地的乐团。他们的演奏嘈杂纷乱,毫不和谐,已不是他们所想要表现出的音乐了。然后,是一面巨大的白色绸制旗帜,由逝者经营的纶华缫丝厂所有员工敬献,还有几面当地社团赠送的由绸或缎制成的旗帜,逝者生前好友送来的30副挽联以及外国友人敬上的大约20个花圈。后头跟着的是12把绣着“芸芸众生”精美字样的伞,是由各类手工业行会所赠,他们曾经都得到过这位慈善家的帮助;另有20把红绸缎制成的绣字的伞,是逝者生前的好友与崇拜者所送,还有差不多数量的伞,它们通常要在佛教丧事中使用到。随后,是两对打扮华丽的儿童,女孩扮作仙女,男孩则是仙童,他们带领着由96位僧尼和道士组成的队伍。再后头则是逝者生前乘坐的轿子和马车,由当地的乐手和笛手跟随;紧接着是一面铜锣和一乘供逝者灵魂休憩的丧轿。这乘丧轿由四名护卫护送,并有50多位逝者的生前好友穿着正式服装步行跟随。接着,是这种葬礼游行常见的器物和灯具,在这里就不详细说明了。后面则是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四角由家仆举起,用以遮挡旁观者的视线,里面走着的是这场葬礼的主送葬人,即逝者六位成年的儿子,而其第七子还是个婴儿,由亲属怀抱着坐在后头的轿子里。葬礼队伍的最后,是由36个着统一制服的大汉抬着的装在镶嵌龙纹的椁中的檀木棺,这只有身居高位者才有资格使用。棺椁上罩着厚厚的密密麻麻绣着金线的红绸布——这可算是最美丽的饰物了。跟随棺椁之后的是一对骑着马驹扮作护卫的男子。
这个极长的游行队伍,绵延近一里地,穿过上海虹口和法租界主要的大道,后头还跟随着将近70部马车和60乘轿子,上面坐着的都是逝者的中外友好与亲属。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其家人为此耗费了至少近8000两白银。在护棺的队伍中有几位年逾四十的男性值得注意,他们是逝者叶澄衷先生的受资助者,叶先生为他们建造了能安度晚年的避难所,他们为此不顾跋涉百里的疲劳,特意在今天前来送他们的恩人最后一程。游行路线上零散分布着大约16桌盛放祭品的供桌,由逝者的朋友准备,让逝者在棺木行经每一处时都能吃到食物。灵柩最后运抵新闸的一处充作太平间的房子内,等候明年三月某个吉日送往宁波最终安葬。
据此看来,叶澄衷的葬礼非常隆重豪奢,极尽死后之哀荣。整个葬礼规格高,排场大,有一套复杂的礼仪和程序,非常讲究,显然是有所本,亦可见当时上海官绅的厚葬之风较为盛行。由于没有中文版本的叶澄衷“出殡纪盛”,因此这一英文版的记述更加可贵,作为独家的现场报道,无论对叶澄衷研究,还是晚清上海的丧葬习俗研究,都是第一手资料。
第二天,《字林西报》趁热打铁,又刊出叶澄衷的生平传略,其文云:
这篇小品文的主人公出生于道光二十年的六月二十日,他的父母是宁波郊外乡村的普通农民。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初三日,他在位于虹口百老汇路1009A号的住所逝世,享年59岁,而按照中国计算年龄的办法则为60岁。
他是家里五个孩子中的老二。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而他则被送去乡间私塾读书。由于家中贫困,作为较年长的孩子,他不得不在区区六个月后就中断学业。辍学后的澄衷帮助守寡的母亲和兄长耕种薄田。三年后,朝气蓬勃而又胸有大志的他不甘于现状,渴望能够得到家里的帮助去赚点小钱。在14岁的时候,他受雇于邻居开办的油坊,并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后来他听闻上海繁荣,就与一位同乡搭乘舢板,花费数天的时间抵达上海。一上岸,他就在供应船只杂货的商人那谋得一份差使,并且很快被提拔为商行的推销员。到了1861年,澄衷就在百老汇路上的虹口河桥头开办自己的第一家店铺——一家船具杂货公司。这家旗舰店如今在各地拥有五个分号,如“Y.Ching-chong”“W.Ching-chong”等。每当他获得一个立足点,财富似乎总能在他的努力下纳入囊中。澄衷将他的商号开遍中国几乎所有大型条约口岸,这使得他的事业迥然有别于中国传统的商人,以至于他的名声享誉国内,并在每个知道并使用火油的城市里成为这种燃料的同义词。他的名字也和缫丝业、火柴业等行业有着紧密的联系。他同时还是一位著名的慈善家,对浙江同乡们每每的爱护与关照,让他在这群人中获得偶像般的崇拜。清廷为了表彰他的慈善义举,不仅授予他越来越高的官阶,而且赐予两块皇帝亲题的匾额。已故的叶澄衷先生之所以能如此慷慨奉献,如果公开报道无误的话,是因为他的身家达到近六百万两。
这应是叶澄衷甫去世就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传记文章,对他的一生作了概述和评价,虽然篇幅不大,较为简略,但扼要精当,也很传神。其中他到上海闯荡的部分值得注意,并未提到他发家的具体情节,更没有将他与洋人联系在一起。
传统中国讲夷夏之辨,中国人习惯以夏自居,视外族为夷。近代以来,随着中国被拖入世界历史进程中,情况发生逆转,西方人自诩为文明的一方,将中国人看作野蛮民族,肆意鄙视践踏。至十九、二十世纪之交,近代中国人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西方的观念,自居野蛮,不仅尊西人若帝天,而且以得到西方人的认可为荣。叶澄衷去世后,有人编造他捡洋人钱包,原璧奉还,得到对方信任、扶持而发家致富的故事。尽管情节离奇,破绽百出,却广被采信,并添油加醋,以讹传讹,致使版本多样,说法各有不同,既遮蔽真相,又消费历史,负面效应明显。
其实,叶澄衷在近代上海的成功,主要是能够抓住上海开埠的历史机遇。他靠个人奋斗发家,赢得了各方的注意和尊敬,所以西文报刊才非常留意其晚年健康状况,对他的去世表示惋惜,并连篇累牍地进行跟踪报道。只是这些内容均为英文,藏在深闺人未识,此前未被发现和利用,因此特为整理出来,并稍作介绍,以飨读者,希望有助于推动相关研究的开展。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