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梳理复旦大学体育运动史,读到一篇佳作——《体育春秋》。该文刊于《复旦同学会会刊》(以下简称“会刊”)1935年第4卷第4期,作者署名“薇公”,文章为章回小说体,记述当年复旦与南洋(今交大)的足球“血战”,文笔幽默,画龙点睛,读之若身临其境。我很好奇,这位“薇公”是谁?于是,检索会刊若干,终于发现:“薇公”者,“费巩”也。
费巩
费巩(1905-1945),原名福熊,字香曾,苏州人。1927年毕业于复旦政治系,1928年赴欧留学,1931年毕业于牛津大学政治经济专业。回国后,他先后在中国公学、复旦和浙大任教,因不满国民党独裁统治,被列入“黑名单”。1945年3月,他在赴北碚复旦演讲途中,在重庆千厮门码头被国民党特务秘密绑架,不久被残忍杀害,毁尸灭迹。在复旦校史上,费巩校友的烈士形象,光焰万丈。然而,鲜为人知的是,除了疾恶如仇、不畏强权外,费巩还有俏皮察人、潇洒观物之另一面,会刊中的“薇公”,即是存照。
1932年,费巩到母校复旦任教。当年10月,他任复刊后的会刊主编,定下“庄谐杂作、谑而不虐”的编辑方针,并设“杂俎”栏目,专登回忆母校的小品文,深受读者欢迎。作为主编和编辑,费巩亦以“薇公”之笔名屡屡试笔,闲话母校、絮谈师友。除了《体育春秋》外,他还以“校史公”自况,仿《史记》笔法,拟写复旦人物“列传”,“喜作谐谈,以为笑乐”。1933年他赴浙大任教后,仍以复旦同学会委员身份兼职会刊,或撰稿,或轮值主编,或出谋划策,直至他后来遇害……十多年间,“薇公”的笑谑戏言,细节生动,过目难忘。其中,尤以教授形象的描摹最丰满,栩栩如生。
据费巩记述,当年复旦教授多有绰号流传。李登辉校长“尽瘁校事,数十年如一日,心血用尽,发为之秃,而貌益壮,容益肃”,深受师生爱戴,为复旦之“日光”。他毕业于耶鲁大学,力主用英语教学,教授们从不敢怠慢,皆遵照执行。由此,不少教授绰号,均与英语有关。英文文法教授张季量得名“恩思”,数学教授毕静谦则为“爱卡思”,为“一时瑜亮”:“盖张先生上课口问,逢学生对答如流时,老怀欢悦,必连呼Yes以应之,因为太得意,Yes一字转鼻音,成‘恩思’,故名。毕先生教代数,循循善诱,极卖力,咬字用劲,XY之X遂念成‘爱卡思’。”
费巩还写过两位有意思的“绰号教授”:“老爷教授”裴复恒,前法律系主任,“上课不肯站立讲坛,必端坐而谈,不肯写黑板,畏吃铅粉也。到堂时,曲其背,锁其眉,缓步而入。既登台,一言不发,以胁下之硬面洋书,甩掷桌上,其声阴森,学生肃然就座,乃发言,佶屈聱牙,一连串的法国话,其声苍老,学生瞠然。然后用国语开讲,字字珠玑,深刻透彻,学生兴趣乃为盎然,不以其‘谭派’而生倦也”;“少爷教授”应成一,社会学系主任,曾与费孝通齐名,1924年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翩翩年少,阅阀世家。大布之衣而风采不减。与裴君友善,一老一少,引为同调。裴既弃学而仕,应君颇有物伤其类之感焉……裴亦谓:‘自我谭派正宗走后,应大少爷想必有孤掌难鸣之苦矣。’”
1932年,费巩(左二)与复旦同学在上海
文学系教授伍蠡甫,绰号“伍蠡诺夫”,费巩将他列为“界于老爷与少爷之间”:“伍君肄业母校时,人即皆以伍老爷称之,自任教文学系后,学生以其为前辈伍光建先生之公子,赐以伍大少爷之名……去冬(指1932年冬——引者注)严寒,伍君披厚大衣、戴俄罗斯式高帽,犹宿(缩)其颈,镶其袖,若自西伯利亚来,不胜其冷者。伍本魁梧,髭须满面,今若此益如‘罗宋人’,同事遂戏于其尊姓名之中间插一‘诺’字,而改‘甫’为同音之‘夫’,则俨然俄国人名矣。”(《母校教授之绰号》)1936年初,费巩闻伍蠡甫将旅英访学,评论道:“抑将自俄国式之文人,一变而为英国式之绅士,是吾又多一‘绅士’同志,更可喜也。”
商学院院长李权时,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经济学权威。因与老校长同姓,遂称“小李博士”。费巩这样描述他:“甬人,长不满五尺,国内有数之经济专家也。擅雄辩,滔滔然,经济原理,滚瓜烂熟,宁波官话,久尤脍炙人口。”李权时有三位弟子:何孟范“传其貌”,姚庆三“传其言”,胡金水“传其学”。因李权时忙,他们三人常代之授课。费巩调侃道,如果让“何君端坐讲坛,而姚君匿其后而言,如双簧然,莘莘学子,必为大悦”;“使何君而缺席,可以胡君庖代……”曰:“三个旧弟子,合一个李博士。”
注册主任温崇信,曾历任政治系主任、训导长,绰号“阎王”。他“以教授兼中书令”,与费巩同在复旦同学会兼职,“事益冗,鲜莅同学会”。在费巩眼里,温崇信“长不满五尺,性峻刻,好刑名之学,既主教务,用法严酷。散漫放浪之学风,为之丕变。其处事者也:负责、不畏艰险、任劳任怨,甘之如饴,行法不问亲疏”,每次学生在子彬院或体育馆集中考试前,他必宣读考试规则:“尊重自己,爱护复旦……”嗓音清脆,态度凶且厉。对此,“黠者怨愤之,以匿帖谩骂讥谤之者,不可胜计。温处之泰然,曾不稍惧,用法反益刻深。曰:‘非此无以肃纪纲。’”
“以办学为终身事业”的何恭彦,是最令费巩尊敬的教授之一。何恭彦曾任《复旦》校刊主编,“年不过三十许”,但“望之如五十以外”,同学戏称他为“何老头子”,“慈祥中有严肃之概,故学子益敬爱之”。费巩称,何恭彦当年任附中训育主任时,“一日某生深夜归校,扣宿舍之门。何君闻声,起为启户。生见之,惊愣失色。何默不一言,纳之入,亲下键。生欲上楼,何曰且迟,有两句话说。生益惧,以为将遭训斥。不意何握其手,温颜询曰:身上衣服,足御寒乎,深夜归来,得勿着凉。对曰:未。何曰:甚好,其早归寝。次日,此生亲诣何室服罪,至于泣下……”(《人物志》)1946年9月,何恭彦时任总务长,在北碚统筹复旦复员返沪事宜,因积劳成疾,猝然倒地,告别了他的“终身事业”,年仅48岁。
苏步青教授挽费巩诗
在费巩笔下,唯有两个体育教师,形象有点不堪。一个是体育教练蔡某,前倨后恭,尊严尽失。费巩爱好运动,读书时曾当过田径队长。某次校运动会前夕,为备战参赛,他向蔡某商借体育用具,蔡端坐不允,“傲然操英语曰,‘孩子My boy,老实说吾连你的姓名都不知。’”费巩怒,扬言退出运动会,同学哗然,纷纷揭帖响应。“蔡惧且悔,挽人说项,除愿对吾队道歉并假用器具外,竞赛之日,自愿回避不出任裁判长,风波始息。”(《球场杂忆》)后来,费巩趁热打铁,要求开设足球场,“蔡慑余威”,诺诺照办——从此,子彬院前有了复旦第一个“小球场”。
另一个是体育主任陈昺德,癖好怪异,举止滑稽。在他办公桌上,摆满各式雪花膏,“不以涂面,乃以擦腿”,“每当长跑之前以雪花膏满涂两腿,用力摩擦,谓其效验,胜松节油十倍……”另外,陈昺德又酷爱流浪狗,“食必节鱼肉以喂之,校内外狺狺者流,见陈来竞欢跃围集其左右,如孺子之依慈母,陈抚之,弄之,甚至吻之,视为平生乐事。”某年,得知生物系在子彬院内以狗做实验,“陈既闻故,大哭,载哭载舞,皆成节调。”(《故事拾零》)费巩寥寥几笔,漫画式的陈昺德跃然纸上。他哪里会想到,陈昺德后来沦为国民党特务,专门监视校内进步师生和中共地下党活动。就在费巩遇害后的1945年7月,北碚复旦发生“覆舟事件”,几位进步学生落水嘉陵江,负责趸船的陈昺德竟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终于激起公愤,遂被撤职……
费巩对教授形象的勾勒,传神、灵动,惟妙惟肖,与他的学术论著《英国文官考试制度》《比较宪法》等比起来,笔法截然不同。这些散见于会刊中的文字,虽未被列入“费巩著作存目”,却为复旦留下了珍贵史料——有了它们,复旦校史不会苍白、枯燥。今天,只要阅读“薇公”,我仿佛就会看见,一位爱听京戏、口衔雪茄、穿长袍套马夹的“校史公”,正缓缓向母校走来。
定稿于2021年1月25日
来源:文汇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