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太精彩 ——读丁悚《四十年艺坛回忆录》 | 张伟-LMLPHP

丁悚(左)和程砚秋

说到丁聪,现在的人几乎无人不晓,但提起丁悚,则茫然的人居多,甚至读不准“丁悚”这个名字的也大有人在。这并不奇怪,丁悚辞世已半个世纪了,我们又长期将他的绘画归入鸳鸯蝴蝶派一类,不加重视,逸出人们的记忆就很正常了。

我们回顾丁悚的人生履历,却不能不为我们的无知而羞愧。

丁悚(1891-1969),字慕琴,上海金山枫泾镇人。他从小在乡下就喜东涂西抹,并能代人经记账目,被乡邻夸为“画神像神,画鬼像鬼”的“神童”。1902年到上海老北门内昌泰典当行当学徒,仍一心钟情美术。初师承周湘,后又刻苦自学,晚清时即发表漫画,针砭时弊,笔调清秀,颇受读者欢迎。2004年,国家图书馆出版《丁悚漫画集》,搜集到作品几近500幅。丁悚以漫画起家,擅长写生、素描,凭此得以跻身海上艺坛,并成为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漫画界的中心人物和组织者。他是上海美专的第一任教务长,也曾在同济、晏摩氏、神州、进德等多所学校教授美术,桃李满天下。他还曾受聘于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广告部,从事招贴画创作,是广告界的大前辈。他的《丁悚百美图》《丁悚百美图外集》《上海时装百美图咏》等作品当年曾风靡一时,引领一时社会风尚。他在贝勒路天祥里31号(今黄陂南路847弄)的家绝不亚于北平北总布胡同3号院里林徽因的太太客厅,堪称海上沙龙。按照丁聪的回忆:弄堂那个过街楼,叶浅予当年就住在二楼,楼下住过陆志庠,特伟住在后面,张光宇住的是19号。丁悚的31号则是群贤毕集的大本营。丁家比较宽敞,一楼是客厅,丁悚夫妇住二楼,他们的长子丁聪住在三楼。当时的丁家几乎成为艺术家聚会的固定场所,平日三五访客不断,每到周末假日,这里更俨然就是他们碰面交流信息的热闹沙龙,无论身份地位,绝无繁文缛节,也没有固定主题,更不会规定钟点,丁氏沙龙里有的只是海阔天空的聊天和不分彼此的灵魂交流。每天各界俊杰进出,说事聊天,八卦散心,甚至蹭吃蹭喝,一时天下豪杰云集,张光宇、叶浅予、黄文农、鲁少飞、王人美、黎莉莉、周璇、金焰、聂耳、黄苗子等更是这里的常客,而被年轻人称为“寄爹”和“寄娘”的丁悚夫妇则是出了名的大好人,茶水瓜果不停添加,还经常招待朋友们在家里聚餐。丁家的这种热闹场面,当时是闻名沪上的一道风景线,为很多人所向往,并且持续了很多年——就是忙坏了丁师母,也多亏了丁师母,脾气既好,又烧得一手好菜。

丁悚一生,值得我们回味、研究、景仰的地方实在太多,岂是一句“鸳鸯蝴蝶派”可以形容的。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知道丁悚这个名字的,那时在徐家汇藏书楼工作,日常接触的大都是晚清民国的刊物。1910年前后,正是彩色石印蓬勃发展之际,为凸显这一优势,这些杂志的封面多以手绘图装饰,主要形象大都为女学生和时装妇女,画得比较多的有徐咏青、但杜宇等,当然更有丁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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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悚绘《礼拜六》杂志封面

石印工艺的诞生和发展,可以说为商业美术的发展插上了一只翅膀,尤其是彩色石印工艺的进步,更助力商业美术画迅速起飞。上海最初的石印都是黑白印刷,偶尔有些彩色印刷业务,也都只能委托英商云锦五彩石印公司运往英国承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上海的富文阁宏文书局也掌握了彩印工艺,上海始有五彩石印,但这个五彩需大打折扣,因其技术比较粗陋,色彩无法细分,最多只能印四色。1904年,文明书局进口彩印机器并雇用日本技师,上海始能承印色彩比较丰富的印件。翌年,商务印书馆在总经理夏粹芳的筹划下,聘请日本著名技师和田满太郎和细川玄三来华指导业务,并设立彩色石印部,上海的彩印业务至此始更上了一层楼。进入民国以后,上海的印刷企业已经掌握了非常复杂的“十三套彩色石印业务”,可以承印分色丰富细腻的彩色印件了。

商业美术腾飞的另一翅膀则是社会的发展。进入二十世纪以后,随着工商业的发展繁荣,商业美术的市场也更加庞大,一些社会需求大、生意红火的行业,大都有宣传自己商品的广告画发行。同样,也可以反过来说,凡有大量广告画宣传的商品,其一定来自生意最兴隆的行业。当时,胡伯翔、谢之光、丁悚、但杜宇、张光宇、杭稚英等一流画家,都是广告招贴画的大将,他们从事的商业美术已经蔚为大观,事实上已然和国画、西画三分天下了。

丁悚他们当时画的彩色封面画,也是广告画的一种,他们服务的是书局出版社,载体是书刊杂志。这些封面画,形象多为女学生和职业女性。女子天生唯美,为人所喜,爱看的人多,本身就具有广告性,自然对书刊的销售有利。当时为杂志画封面的,丁悚的作品最为多见,显然也是最受欢迎的。那时,他在这一行业已经位居名家之列了。丁悚比张光宇大9岁,张光宇称他老丁,当1916年张光宇遇到丁悚的时候,“老丁在上海滩已经颇有成就、颇有名气了”。这是张光宇的感受,也是当时丁悚在社会中的真实地位。

汪曾祺曾说:丁悚的画,“笔意在国画与漫画之间,这样的画,现在似乎没有了”。这里点出了丁悚画的独特韵味。1914年,陈小蝶为丁悚的画《二分春色图》题诗,感慨道:“读慕琴的画,往往有诗,惜予笔不能达其意。”这有客气谦逊的成分,但也是真实的感觉。大概,似漫画又似国画,画里有诗又有生活,这应该就是丁悚绘画的独特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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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美图》之一,丁悚绘,陈小翠题

1920年前,他的代表作《丁悚百美图》《丁悚百美图外集》和《上海时装百美图咏》均已问世,这些画当年就曾红火一时,时隔百年,今天来看仍觉精彩。丁悚的画,首先就是他那个时代女性的真实写照,所以称呼“美女”,当然是出于营业的考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跨,只供男性欣赏的那种纤弱美女。画民国初年的女学生和职业女性,丁悚大概是画得最多也把握得最准的,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画中的四季景色和各类配物,都和那个特殊年代有着强烈的融合默契,仿佛民国初年女生芳华就应该是这样,这种感觉就好像:周璇的《天涯歌女》缓缓响起,杭稚英的月份牌慢慢打开,然后心中就荡漾起那种人人心中有的感觉。在丁悚的画里,我们感受到的是那个时代。正如徐廷华在《丁聪的老爸:丁悚》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在丁悚的百美图中,或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或时髦女郎、窈窕村姑。她们短衣中裤,梳辫挽髻,时尚可人,居室的陈设也充溢着流行的空气。另外,在当时西风东渐的时代环境中,新思想影响着年轻一代的生活,也同样作用于丁悚。画中女子骑马、溜冰、踏青、写生、素描、拉提琴、跳交际舞、开车兜风、打电话谈情,无不摩登,反映了当年新女性与画家审美意识的超前。女子们个个楚楚动人,精神盎然,一派新生活的风貌。”

丁悚的这部《四十年艺坛回忆录》,是应蒋九公之邀而写,从1944年8月起开始在《东方日报》上连载,历时逾年,有几百篇之多。我当年在藏书楼陆陆续续看过,印象很深,前几年我为某出版社策划海派名人散佚文集,其中就包括丁悚的这部回忆录。现在由丁悚文孙丁夏兄整理,交杨柏伟兄所在的上海书店出版社规划出版,提前圆了我完整阅读的夙愿,其快何如!

丁悚在这部回忆录的“开场小引”中透露,友人九公在劝他开笔时曾允诺:“至于写作,可以妄顾前后,毋须统系,不管死活,更无论古今,或流离远散四方,或早成陈年宿货,也好‘拉来篮里就是菜’地作为资料,这样大概不至于缚手缚脚了吧?”而丁悚也的确是按此行事,一路写来,行文流畅。没有时间顺序,也无刻意掩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长近两千字的,短的则只有一百余字,不为名人讳,也敢曝自己糗,快意潇洒,毫无阻隔,保证了这部回忆录的真实透明感,而这也正是回忆文字最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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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悚绘《上海漫画》杂志封面

丁悚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有鲜活生猛的艺坛八卦,更包含大量他亲历亲闻的珍贵文献,他写聂耳、王人美、英茵、陈云裳、刘琼与严斐,乃至周璇和严华由结识到婚变,客观而生动,不偏不倚,也绝不掩饰;他写新剧《黑籍冤魂》的故事来源,写张璜、张弦昆仲为黎锦晖代笔作曲,写丁聪最早预言陈云裳将来一定会超过胡蝶,写陆士谔清末办小说贯阅社,尝试出租说部弹词,写鲁少飞早年在商务印书馆绘石印画,写祁太夫人收藏的晚清京剧戏单,写周鍊霞酒醉吐真言等等,这些在普通读者眼里是艺坛掌故,有心人读来则是第一手的文献史料,大有文章可做;他写的《观影沧桑记》,可以看作是外国影片进军上海的一部简史;而《亡友江小鹣轶事》里,写江氏清末留日时,曾以“可柳”为艺名,参加春柳社,担任主角出演《新茶花》,则是很多研究戏剧史的专家也闻所未闻的。诸如此类珍闻轶事,文中所记多多,举例只能万中见一,读者自可见微知著,随心所欲,各取所需。

上海书店出版社的这本《四十年艺坛回忆录》,还有一个特色值得称赞:丁悚除了绘画撰稿,在摄影方面也是一位资深发烧友,并且是中国早期几个著名摄影团体的发起人和参与者。他自己拍摄过很多艺术照片,也收藏了不少反映当年文人活动的纪实照片,虽历经劫难,但还有幸保存下来一些。此次丁夏兄从这些劫后藏品中,根据回忆录文本,精心挑选数十枚相配,除了增加历史感烘托气氛之外,有些本身就具有珍贵的文献性,有的甚至是首次披露。读者藉此不但能阅文看图,享受左图右史的乐趣,还大有可能从中挖掘出宝藏,得到额外收获。

最后说些感言:虽然历史上不乏父以子贵,师因徒荣的现象,但这种现象出现在丁悚、丁聪父子身上,却不免令人有点啼笑皆非。希望这本《四十年艺坛回忆录》的出版,能有助于大家重新认识丁悚。

2021年2月26日元宵晚于沪南上海花园 

来源:文汇笔会

04-14 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