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几乎所有怀抱“作家梦”的年轻人来说,石黑一雄的文学生涯堪称“梦幻”。他1954年出生于日本长崎,5岁随父母迁居英国,先后在肯特大学和东英吉利大学求学并取得学位。1982年他发表了处女作《远山淡影》,随即获温尼弗雷德·霍尔比奖。1986年《浮世画家》又获“惠特布莱德”年度最佳小说奖和布克奖提名。1989年他凭借《长日将尽》赢得了布克奖,这也是中国读者最早接触到的他的作品,小说被搬上大荧幕。一直到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他不过出版了七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
总体来看,石黑一雄的好运可能与20世纪国际文化气氛的转变有关。以28岁之龄享誉世界文坛时,他就有浓重的“国际主义作家”的色彩,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之一,另两位是鲁西迪和奈保尔。石黑一雄的日本面孔与英语书写方式,带有移民社会文学的特征。他的出身地“长崎”,又为他的双重身份增添了除却离散书写之外的冷战符码。比较草率的理解,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石黑一雄被寄予了很高的期待,人们希望在广义的20世纪后战争文化的氛围中,看到一个来自东方的、对跨国记忆和历史创伤有独特理解的文学样本。
近年来,“文化记忆”作为一门跨学科研究的重要课题,依然闪耀着独特的光芒。它背后所依靠的最极端的来源,依然是大屠杀研究、战争及暴力的文化史视野、和“何处是儿家”的跨国流亡经验书写,包括伤痛记忆、移植记忆、空洞记忆、灰烬记忆等面向。一方面石黑一雄受过良好教育,又恰到好处地运用了自己特殊的身份,站上了所谓“后殖民书写”的舞台,另一方面,他选择的题材和独特的表达方式,又有别于刻板印象中这一时期因二战爆发而带有鲜明流亡书写特征的其他作者,换句话说,石黑一雄对战争历史的兴趣并不是严肃历史学家的兴趣,他也不那么追求精神上的苦索和坚毅的无家可归这一美学信条。
我们熟悉的石黑一雄,小说文风是疏离的、忧郁的、带有深重孤寂感的。即使是触及到民族创伤题材,他也不会去描写确凿的苦难。他“迷雾重重”的叙事方式本身就带有刻意的“马赛克”化的文学意图。以至于到了2015年,功成名就后的石黑一雄推出了英国故事《被掩埋的巨人》,小说里直接就兴起了一片遗忘之雾,笼罩于公元六世纪不列颠人遭到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的战争历史之上,迷雾笼罩下的村民们丢掉了他们的创伤记忆。他所建构的美学图景,没有脱离《远山淡影》的笔墨程式,故事中记忆的欺骗、混淆、不可靠叙述等特征,贯穿他创作生涯三十年。
从石黑一雄并不高产的作品脉络来看,除了他最娴熟处理的“记忆书写”议题,他的另一创作强项,就是书写“客体”的处境。新作《克拉拉与太阳》几乎可看作是《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和《别让我走》中的克隆人客体人格书写的延续。无论是作为忠诚的奴仆,还是作为人类基因的复制品和替代品,这些人物为“主体”服役的悲剧性命运是石黑一雄内心真正同情的处境。从表面上来看,这当然也符合“国际写作”跨文化背景的特征,石黑一雄不断为笔下人物寻找确凿地“身份”(血缘、族裔、语言、使命、与自然的关系等),《被掩埋的巨人》和《我辈孤雏》的明线主题都是寻亲,《别让我走》与《克拉拉与太阳》的潜在主题则是“替代”。
令人惊喜的是,《克拉拉与太阳》是一部儿童文学作品,而非成人科幻。在故事里,克拉拉是一个太阳能陪伴机器人,具有很强的观察能力、推理和共情能力。克拉拉被购买后,进入了乔西的家庭,并被要求模仿乔西的举手投足。在与乔西一家的接触中,克拉拉不断处理着每个人的情绪和表情信息,在一些难以言喻的冲突中,克拉拉了解到乔西即将不久于人世,她的作用就是模仿乔西和替代乔西。克拉拉在自己的设定之内,选择了通过向太阳祈祷的方式,希望乔西能够康复。而她的愿望最终也以超现实的方式实现了,乔西被治愈,并健康成长了起来。等待克拉拉的命运,则是被遗弃。
与克拉拉相比,《长日将尽》里的管家史蒂文斯简直更像机器人。史蒂文斯作为真实的人类,面对着情欲、主人和纳粹的关系、父亲逝世的反应,也看得到自我和自我设定之间的搏斗,他最后回归到了刻板设定里,一次又一次做出反人性却符合管家身份的抉择。《别让我走》中的克隆人群像,具备比克拉拉更让人理解的动机,也就是他们实在不愿意接受自己是作为人类的器官储备而存在于世的。他们的确是人类创造的复制品,但他们认为自己有情感也有灵魂。克拉拉如果作为人类基因编辑(小说中说的“提升”)代价的心灵补偿而存在,实际上需要更充分的解释展现它存在的迫切性和必要性。也就是我们需要这样一个通过机器模仿(即将失去的)小孩的意义是什么,这个机器小孩为什么需要灵魂,为什么需要爱,他识别了人心又是为了做什么。这也是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名作《人工智能》在一开始就抛出来的问题,至少《人工智能》给了我们很粗浅的解释,因为环境污染、要节约粮食,所以创造出生活服务和情感服务的机器人。除却这一设定的可疑之处,《克拉拉与太阳》几乎就是人工智能版本的《海的女儿》故事变身。
石黑一雄说,他写小说非常重视书的前五十页。《克拉拉与太阳》的前五十页故事,也的确是全书最具科幻感的设计。橱窗里好奇望向人间的克拉拉,非常像15岁终于可以浮上海面眺望人间的小美人鱼。对于海上的世界,小海公主有许多疑问,老祖母告诉她,人类虽然生命短暂,但只有他们有不灭的灵魂。于是,小海公主就想要那个不灭的灵魂。她和海巫婆做交易,以声音交换人形。小人鱼没料到的是,王子虽然很快爱上了她,却没有打算娶她。他为她提供了许多人类的快乐,却没有给她获得“不灭的灵魂”的机会。这是王子的权利,也是人心的复杂性。
这时候,夜晚在海边看到远远浮上海面的亲人们,小人鱼才感觉到了痛苦的割裂,她既回不了家,也没有得到爱情。而当又一次她看到姐姐们浮上海面,可是没有了头发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亲情的力量,也获得了第二次理性抉择的机会。她只要杀掉王子,让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就可以回家了,但最终,她不愿意伤害所爱的人。她选择了牺牲自己,这种牺牲也为爱赋形,令我们感受到一种高尚的、献祭的力量。“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视线从那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身上移开……”和乔西在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克拉拉的自我牺牲营救过的童话原型非常相似。克拉拉完全有机会静候乔西的死去,而后服役于“替代”她的任务,但她选择了放弃。最后她去了垃圾堆里,怀抱着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太阳信仰,和对人类社会复杂信息的记忆体,忠诚地献祭了自己。
这是石黑一雄的尖锐,也是石黑一雄的温柔。归根结底,他就是一个不那么刻薄的英国作家,他的日本面孔让他在二十世纪二战以后的世界文学主流审美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运气。但他只从这个脉络中提炼了疏离感,和不断地寻找自我价值的主题,从未偏航于“一个客体希望获得世界之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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