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写过长篇散文《江南片断》,其中有一段,题为《江南的柔和刚》,对江南的地理、风俗和文化有一些感性的思考。
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年,和几位朋友在杭州春游。坐在西子湖边,面对着桃红柳绿,湖光山影,聆听着莺语燕歌,风叹浪吟,喝着清芬沁人的龙井茶,大家都有些醺醺然。江南的明丽和秀美,使人沉醉。这种沉醉,似乎能让人昏然欲睡,让人在温柔和妩媚的拥抱之中飘然成仙。这样的感觉,应了古人的诗:暖风熏得游人醉。朋友中有人下结论道:江南景色之妙,在于一个“柔”字。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反驳这样的结论,很多年过去,回想起来,这样的结论大概站不住脚。
离杭州不远,还有一个很典型的江南古城绍兴。如果说江南的城市,都给人一种柔美的印象,那绍兴则完全不同。说起绍兴,我的心里很自然地会涌起一种刚劲豪迈的气概。那里,是我们的一位坚毅勇敢的先祖大禹的故乡,是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的故乡,也是现代女杰秋瑾和文豪鲁迅的故乡,这些在中国历史上最有风骨的人物,都裹挟着勃勃英气,无法和一个“柔”字连在一起。然而绍兴的阳刚之气,并不是全由这些历史人物带来,走在这个新旧交织的城市里,我处处感到雄健的阳刚之气。
绍兴是一个由石头构筑的城市。古老的城墙是石砖砌成的,老城的路是石板铺成的,运河里的古纤道是石头架成的,而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石桥,千姿百态地架在密如蛛网的河道上。在这些铺路架桥造房子的石头上,用钢凿刻画出的无数粗犷有力的线条,岁月的流水和风沙无法磨平它们。这些石头,以及石头上的线条,使我感觉到一种厚重的力量,这种力量,和江南的柔风细雨完全是两回事。我曾经想,这么多石头,从什么地方来?后来游览了绍兴城外的东湖和柯岩,方才知道其中的秘密。东湖在峻岭绝壁之下,湖水波平如镜。坐船在湖中仰望,但见千仞危崖从天上压下来,那情景真是惊心动魄。这湖畔绝壁陡直险峻,犹如刀劈斧削,而临壁的东湖虽不宽阔,却深不可测。这山,这湖,似有威力巨大的鬼斧神工劈掘而成。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原来是古代的采石场,是石工的斧凿劈出了东湖畔的万丈绝壁,挖出了绝壁畔这一泓幽深的湖。人的劳动竟能造成如此壮观的景象,这是何等伟大的力量。柯岩也是绍兴的采石场,石工们削平了高山,又向地下挖掘。我见过石工们在深坑中采石,斧凿清脆的叮当之声和石工们高亢的吆喝之声交织在一起,从地底下盘旋而上,直冲云霄。这是我听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积蓄了千百年的痛苦和忧愤,埋藏了无数个春秋的憧憬和向往,猛然从人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挟带着金属和岩石的撞击,高飞远走,震撼天地。在柯岩听到这样的声音,印象中柔弱的江南就完全改变了形象。在柯岩,有一块名为“云骨”的巨大石柱,如同从平地上旋起的一缕云烟,被凝固成岩石,孤独地兀立在天地之间。这块奇石,并非天外来客,也不是自然造化,更不是神力所为,而是石工们的杰作。在劈山采石时,他们挖走了整座山峰,却留下了这一根使人遐想联翩的石柱。这像是一座纪念碑,像是一座雕塑,纪念并塑造着在江南创造了惊天动地业绩的采石工,他们是一个坚忍顽强的群体,是祖辈相传的无数代人。造就了绍兴城和其他江南城镇的石头,就是通过他们的手开采出来的。
江南的方言,被人称为吴侬软语,全无北方话的铿锵;江南的戏曲,也大多缠绵悱恻,唱得是软绵绵的腔调。惟独绍剧是例外。绍剧又叫“绍兴大板”,唱腔粗犷豪放,洋溢着阳刚之气。听绍剧时,我很自然地会联想起在柯岩听到石工们的采石号子,同样的激昂,同样的高亢。我曾想,绍剧的唱腔,会不会脱胎于石工的号子?
如果要说江南的刚强和英雄之气,绍兴并不是一个孤例,我们上海的历史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松江曾经是中国文化的在江南的一个中心,那里不仅出文人,也出画家,云间诗派,云间画派,曾经引领中国的文艺潮流。清兵进攻江南,夏允彝父子和陈子龙奋起抵抗,至死不屈,兵败后,夏允彝投水殉节,夏允彝的儿子夏完淳被捕,至死不屈,就义时才17岁。夏完淳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更是一位英勇刚烈的英雄,他的形象,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骨气的刚烈形象。他的《狱中上母书》写的正气凌然,激情回荡。他的绝命诗《别云间》,曾经收在小学语文课本中,夏完淳在诗中这样道出自己的壮士襟怀:“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现代上海在不少文人的笔下,是一座女性气质的阴柔的城市,似乎缺乏阳刚之气,其实这也是对上海的一种误解,回顾近代历史,上海也留下不少激荡着英雄气概的篇章。“八一三”抗战,淞沪抗战,面对侵略者,军民团结,万众一心,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至今还留着八百壮士的血迹。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首有关上海的长诗《沧桑之城》,其中有一章写了一位在抗战时期以身殉国的勇士,1937年12月3日,日本侵略军攻占上海,在上海市区武装游行,庆祝胜利,炫耀武力,游行的日本军队经过大世界时,有一个上海市民高喊着“中国万岁”,从大世界顶上跳下来,以壮烈的牺牲,抗议侵略者的暴行。日本军队的游行队伍大乱,日军队伍行至南京路广西路口,又有一青年向日军投掷手榴弹,炸伤日军3人,自己英勇牺牲。抗战期间,上海的孤岛中曾发出很多谴责侵略者,唤起民众抗日救国的慷慨激昂声音。我认识的一位老诗人任钧,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激情澎湃的诗歌,在抗战时期曾激励了很多中国人。我认识他是在上世纪七十代末,这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我曾惊讶,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当年怎么会写出如此有力量的诗篇。这样的人物诗篇,也可以印证上海,印证江南的性格。这些往事,已经被很多人遗忘,但这样的历史,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行为,给人的印象不是柔,而是刚,刚正,刚强,刚烈。
江南的人文风尚和文化特质,应该是刚柔相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