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致九弟曾国荃书札
张岱《夜航船序》云:“昔有一僧,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卷足而寝。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见《张岱诗文集》219页)这是有名的笑话,所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是也。其事虽足掩口,却也有所本,宋岳珂记欧阳修知贡举,有一士子问:“诸生欲用‘尧舜’字,而疑其为一事或二事,惟先生幸教之。”闻者哄然大笑(见《桯史》卷九“尧舜二字”条;另宋人的《珍席放谈》《文昌杂录》等书,皆记有类似事)。此士子的程度,自是极不堪的,但从这也可见得,在读古书时,人名不可小觑。更推而广之,孔子说的“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举一隅而三隅反”,乃至书名之类,都是该博识的。
辽宁教育出版社本叶德辉《书林清话》,前有缪荃孙一序,其中云:“此《书林清话》一编,仿君家鞠裳之《语石》编,比俞理初之米盐簿。”(此序作于1918年12月,见《艺风老人日记》;《缪荃孙全集》失收此序)其实,“米盐簿”也是本书,必须加书名号,它不是普通的泛指。它是与《语石》那本书作对仗的。俞正燮著的《癸巳类稿》《存稿》,其最初之名,正叫《米盐录》。这见于叶名澧《桥西杂记》:“俞理初丈于先大父为年家子,嘉庆年间曾馆之于家,日从事于丹铅不辍,所著书曰《米盐录》,凡二册。……《癸巳存稿》……眉端行间,随时增益者不少,其标目较《米盐录》已多至数十倍,盖四十余年心力所聚,可以窥见矣。”(“癸巳存稿”条,《续修四库全书》本。按,叶名澧之澧字,别书有作“灃”者,纷纭不一,此据《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八“清波杂志”条“卷末钤有‘叶名澧’、‘润臣借读’二印”定为澧字)“米盐录”之作“米盐簿”,或是误记一字,或为行文之需,姑作改易,好比《资暇集》之作《资暇录》,《急就篇》之作《急就章》,《龙龛手镜》之作《龙龛手鉴》,这在前人是常有的,无足深怪。
也许有人要问:俞正燮不是清代最博学的学者之一吗,为何他的书名,却取得这么浅?简直像闽人的《差仔簿》(按,理初于书无所不窥,亦看底下俗书)!其实,“米盐”两个字,固然似乎浅而俗,但同时“以俗为雅”,大有来头。《癸巳存稿》卷七“米盐”条云:“《韩非·说难》云‘米盐辨博’,《史记》作‘氾滥博文’。案《墨子·非命》云:‘吾尝米盐数天下书。’《史记·天官书》云‘凌杂米盐’,亦有‘米盐’字。《汉书·循吏·黄霸传》云‘米盐靡密’,注云:‘米盐,杂而且细也。’《酷吏·减宣传》云‘其治米盐’,注云:‘米盐,细杂也。’”(《俞正燮全集》本;参见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五“伯夷列传篇”)这差不多自注出处了。一般而言,对像俞氏这样的学者,去轻肆讥议,妄加揣测,是有危险的——学问仿佛下棋,对于大国手,最明显的误着,你也不可轻心掉之。
比《米盐录》更冷些的书,是陆延枝的《说听》,也在辽宁教育出版社本的谢肇淛《五杂组》中,被标漏了书名:“木工于竖造之日,以木签作厌胜之术,祸福如响,江南人最信之。其于工师不敢忤嫚,历见诸家败亡之后,拆屋梁上,必有所见。如说听所载,则三吴人亦然矣。”(卷六,117页)“如说听所载”,应作“如《说听》所载”,才是正确的。《说听》共四卷,在今日已罕读者,笔者只在《钱锺书手稿集》中见过征引它,在古人如褚人穫、王士禛等,那还是经常提起的,这说明我们读书,并没古人那么博,虽有e考据、网搜术,足以决胜于俄顷,却也不可无端骄傲。陆延枝是陆粲之子。
明代还有一本《读书后》,是王世贞著的,在近人之中,如钱穆、郭沫若这样的学者,也都为之闹了笑话,“付出了很高的代价”。钱氏的《先秦诸子系年·春申君见杀考》考辨吕不韦事,从梁玉绳《史记志疑》转引此书,作“王世贞《读书后辨》说之曰”(商务印书馆本,567页);而郭氏的《十批判书》,也同样地写错了,只错加的是另一字,写作《读书后记》(“例如王世贞的《读书后记》便有两种说法”,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394页)。为他们作《互校记》的余英时,对于这本书,也没能搞明白(见《〈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上海远东版《钱穆与中国文化》112页;参观《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所刊瞿清福、耿清《一桩学术公案的真相——评余英时〈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真的读了此书,且征引无误的,仍然是钱锺书,这只要看《谈艺录》第4页、64-65页及386页,便能知晓。
中华书局本《黄庭坚诗集注》中《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用其韵》一诗云:“吟哦口垂涎,嚼味有馀隽。”史容注引《汉书》:“论战国说士,亦自序其说,号隽永。”(第3册801页)“隽永”二字,也要加书名号。这本书,只要去看《汉书》,就可以了然,同为中华书局本《汉书·蒯通传》:“(蒯)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第7册2167页)书名之取义,有颜师古的注作了权威解释:“隽,肥肉也;永,长也。言其所论甘美,而义深长也。”毫无疑问,“隽永”这个词是太常用了,你料不到它是本书。所以这本书也是个“陷阱”。类似的“陷阱”,在《汉书·艺文志》中,简直多的是,如《别字》《谰言》《野老》《王孙子》《拉杂书》之类,甚至到了唐人,还有郑虔的“《荟蕞》八十篇”,见于杜甫诗中(见《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荟蕞何技痒。”),这些对于今天读者,都得小心。
另有一本大有名的似书非书的书,是钱锺书喜欢说的,叫做《米汤大全》。补订本《谈艺录》267页云:“盖不知当面输心,覆手为雨,逢迎竿牍,语不由衷;‘米汤大全’中物,作者本不欲存也。”又463页云:“历世诗文序跋评识,不乏曾涤生所谓‘米汤大全’中行货;谈艺而乏真赏灼见,广蒐此类漫语而寄耳目、且托腹心者,大有其人焉。”《管锥编》第三册1023页云:“横流泛滥,坊本争新,《绀珠》、《合璧》之属,捷径便桥,多为‘米汤大全’而设。”都是。但钱先生并不替它加书名号,只加一双引号,这当然也有道理;但严格说来,加书名号更好。因为较真说来,它等于一部诗文集,尽管没刷印过,只是一个抄本。这本书的来历,最早见于程畹《潜庵漫笔》卷六“米汤大全”条:
曾文正于克金陵之后,幕僚交颂,或文或诗,不一其体,公命人统抄之,而自题签曰《米汤大全》,可谓雅谑矣。刘恭甫述。
恭甫为刘寿曾字。刘寿曾是刘师培的伯父,刘毓崧的长子,在同治六年(1867),其父毓崧卒后,他亦入金陵书局,为曾国藩的幕僚。他之所口述的,必非虚语。《漫笔》另一条云:“世俗以相娱悦者为‘灌米汤’,而欢场尤甚。甘泉李冰叔尝戏为诗曰:‘英雄末路拏稀饭,混沌初开灌米汤。’”(卷六“米汤”条)所以谓之“雅谑”。后来凌霞《相牛相鹤之堂偶笔》亦记云:“某年文正诞辰,海内所送寿屏、寿联甚夥,门下士汇录一本,公见之,自题四字于端,曰《米汤大全》。盖俗说谀人者,谓之‘灌米汤’也。”所说略有异处。据《潜庵漫笔》,是克金陵的庆贺诗文;据《相牛相鹤之堂偶笔》,则是过生日的寿屏寿联。到底是什么,证之以近人陈灨一之说,是《潜庵漫笔》更确的。陈的《睇向斋秘录》“曾国藩之滑稽”条云:
文正克复金陵,枢府疆吏与亲友纷纷缄贺,皆不外歌颂功德之言。文正汇次成册,签曰《米汤大全》。……曾廉访广铨为余言,廉访公之文孙、惠敏公之哲嗣也。
按广铨为国藩之次子纪泽之子,大诗人广钧之弟。广铨之言,与《漫笔》中的恭甫之说,正相印可。不仅于此,近人葛虚存的《清代名人轶事》及李渔叔的《鱼千里斋随笔》,也都可以旁助《漫笔》。只有那位写《玉梨魂》的、“形类山魈”的徐枕亚所著《枕亚戏墨》说:
俗以奉承为拍马屁,花丛中则谓“灌米汤”。……民国肇造之初,有某伟人得投赠诗文颇多,乃命书记辑其颂扬最工者为一编,签曰《米汤大全》。其友见之曰:何不直名之《拍马屁编》。闻者粲然。
这是大为不同的。但望气可知,此必是徐的“攘改”,是不足据的。至于汪康年《汪穰卿笔记》卷二所云:“先辈言……文正尝戏言:‘今人欲得志,须读三部书,则《搂抠经》、《米汤大全》、《薰膨大典》也。’”[上海书店本。又别有一事,顺便一提:美国诗人庞德(Ezra Pound)的《阅读ABC》(ABC of Reading)中说:“平庸的诗歌从长远来说在所有国家都是一样的。彼特拉克风格在意大利以及‘米粉诗’(rice powder poetry)在中国的衰败达到了差不多同等的虚弱程度,尽管语言不通。”据译林出版社本。所谓“米粉诗”,疑是庞德对“《米汤大全》中行货”之类语的误读]则尤吊人胃口,似乎是,曾氏除了《米汤大全》,还另有《搂抠经》等奇书,这比起《挺经》《冰鉴》(按,《青鹤》第5卷12期载《冰鉴七篇》,其序云为刘文藻藏抄本,是曾未刊书,姑妄从之;另方濬师《蕉轩续录》卷一亦载之,则云何镜海所藏,不著撰人),大概是更好玩的。
与《米汤大全》之事相似的,另有二书,也值得一说。其一为明人的《利市》,见《日知录》卷十九“作文润笔”条:“《戒庵漫笔》言:唐子畏有一巨册,自录所作文,簿面题曰‘利市’。”原注:“今市肆账簿多题此二字。”(上海古籍出版社本)唐寅字子畏。《戒庵漫笔》即《戒庵老人漫笔》,作者是李诩,此见其卷一“文士润笔”条:“唐子畏曾在孙思和家有一巨本,录记所作,簿面题二字,曰《利市》。”(中华书局本。按,“有一巨本”,疑为“见一巨本”,“有”字误也。此一巨本,当为孙物。孙是唐的友人,能画,思和为其字,《六如居士集》中有赠孙之诗;中华书局本于“思和”加专名线,于“孙”字不加,亦误。据近人杨静盦《唐寅年谱》,唐有一子早卒,其弟以一子名兆民者嗣之,兆民生子曰昌祚。且子畏卒时,为嘉靖二年,兆民甫三龄,焉得有孙?即使子畏十九岁初婚,便生一子,此子亦十九岁婚而生子,至子畏五十四岁卒时,此孙才十五龄,亦不得称“在孙家”?知作子孙字解,误也。若非子畏之孙,则《利市》放“在思和家”,又无道理。不仅此也,“唐子畏曾在……家……有……”之句式,亦绝不通,作“见”字,始文从字顺,而合于情理。《日知录》作“子畏有一巨册”,其所据本误耳。此事后来传之者多,如赵翼《陔馀丛考》、郝懿行《证俗文》等,皆同于顾书,盖承之如是,故附笔订之)。“利市”二字,亦本于经典,见《周易·说卦传》:“巽为木,……其于人也,……为多白眼,为近利市三倍。”(参观《通俗编》卷十“祝诵”类)另一为唐人的《苦海》,见《唐摭言》卷十二:“(郑)光业弟兄共有一巨皮箱,凡同人投献辞,有可嗤者,即投其中,号曰‘苦海’。”(《丛书集成》本)这也是玩世主义的。
尤其是后面一种,在后来文人,便为一故典了,如冯梦龙编《古今谭概》,就特立一门,曰《苦海》。又北京大学出版社《水浒传(会评本)》第三十四回的几句:“那两个壮士听罢,扎住了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金圣叹批云:“此六字,他书亦学用之矣,却不知在此处分外耀艳中,则映衬成色耳。他书前后不称,亦复硬用入来,真是文章苦海矣。”(上册644页)所谓“文章苦海”,正用此事,只是读者滑眼读过,未必知晓罢了。
与《米汤大全》可以作配的,则是一本《万宝全书》。俗语所谓“万宝全书缺只角”,是说博学的人也有无知时,这就好比西方人说的“荷马也打瞌睡”(aliquando bonus dormitat Homerus)。这句话中,“万宝全书”四个字,也该加书名号。因为世间确有此书,并且不止一版。相传此书是陈继儒纂辑的,乾隆四年(1739),又经毛焕文增补过(见王利器辑《历代笑话集》507页)。而据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汇考》,在乾隆四十四年(1779),闽浙奏缴书中,有此书刊本一部,则署为“明刘双松辑”。其他各本所署,亦每多不同。又据《东华录》载,在明崇祯初年,此书被译为清文,译者名达海,与《孟子》《三国志》等列,可见其影响之大。但笔者未见此书,只记得周作人有篇文章,说他小时有此书,且试过里面的什么咒,说得很好玩。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镜花缘》则云:“盖以为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然亦与《万宝全书》为邻比矣。”(见《鲁迅全集》第九卷,260页)可见周家兄弟的爱好,大多时是相同的。笔者所寓目的,只有民国七年的仿编本《家庭万宝全书》,编者姓鲁名庄字云奇,书前有作者小照,且附家人之合影,在此书之前,又另有同时人的序共26篇(包括林传甲、许指严及闻野鹤等名人,其中且有4位女史),加本人的自序,则为序27篇,这大概是中国书中序最多的一本书了!
从读书为学讲,只知道点书名,而不去真读书,那自然是不够的。也正因为此,学者中那些知见书名最多的人,即目录学家,其所犯下的错,有时也就很可以惊人。如大有名的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就把《建康实录》归入实录类,与《太祖、太宗实录》并列,而不知是一部别史;而佞宋的钱遵王,又在《述古堂书目》中,把《五木经》归入营造,与《营造法式》同科,而不知那是摴蒱书(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八十七)。又如那位叶文庄公,其《菉竹堂书目》中,又把《夷坚志》《金石录》都归于类书,排于《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之后,而不知那是小说、史部书(见《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四)。诸如此类,皆足贻人口实。至于今人的《清史稿艺文志拾遗》,也把晚清人记人事的《微虫世界》,归入生物学,而比于《寄生虫学》《日本昆虫学》等,而不知是本笔记书(下册,1556页)。这也是不可原谅的。著了《目录学发微》的余嘉锡云:“多识书名,辨别版本,一书估优为之,何待学者乎?”(中华书局本,14页)其实多识书名,在学者也不是件易事,何况书估?季豫先生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