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
杨碧薇著 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当年南宋张炎评价吴梦窗词时曾经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站在今天的角度重新品读这番话,不由让人心中一惊,原来早在千年之前,文学批评中的蛮横就早已经向人们展示了它的利爪,只不过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一方面,这是一件好事,文学批评在理论的成熟导致了批评家们将目光投向文本的更深处,在字里行间甚至每一个笔画的缝隙里找寻更多的意义;另一方面,这是一件坏事,早在张炎那里,就不难看出一种倾向,掌握了理论的批评家们开始消解文学的意义,他们看到一座七宝楼台,第一反应就是“碎拆”,他们用理论将文学肢解。然而,七宝楼台本身就是一个整体,美则美矣,又何必碎拆。
如今,批评家们越来越习惯干这种碎拆七宝楼台的事情,碎拆之后,看着一地砖瓦,大叹文章已为穷途,随后或是冷笑、或是摇头,径直甩袖而去,尽显“大师风骨”。在这种文学批评的时代语境下,杨碧薇的新作《碧漪与南红》读后则让人有一种新生的愉悦,在大家都专注于如何将七宝楼台碎拆得更“碎”之时,杨碧薇却执着地打通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之间的边界,她要重建七宝楼台。
碎拆是一件技术活,是熟练工,只要工具在手,假以时日,即便是乱砸胡斫也能将一切拆得稀碎。之于文学批评,理论之所以能成为理论,正是由于其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普适性,更何况这个不行还有那个,各种工具轮番上阵,批评者们甚至不用去通读作品或者了解作家,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扯出一通长篇大论来。这不叫文学批评,这是无休止的复制,是打着文学批评名号的工业化大生产。
而重建则是艺术,是手工活,工具自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人对自己心灵的关照以及对艺术本身的理解。而杨碧薇的《碧漪与南红》正是这样一部文学批评集。诚如杨碧薇所言:她这部批评集是一次尝试,是“将诗歌研究、批评与其他艺术门类结合,杂糅出一种带有个人印记的文艺批评,并通过书写,不断强化其风格”的尝试。在杨碧薇那里,批评之所以能够跨界,之所以能够杂糅,其核心凝聚力则是批评者自己,从“我”出发,走向无限的可能生活,这正是艺术、文学之所以能够不死的原因。杨碧薇说:“碧漪者,碧薇思想之涟漪也”,则正是如此。
文学中本应有“我”,艺术中也本应有“人”,文学艺术的批评中也本应有“人”,这本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批评的本质不仅是研究,更是抒情,抒研究者包括艺术见解和现实关怀在内的自我之情。但是随着学科细化和所谓“量化”,“我”的身影渐渐在所谓学术研究中大步撤退,把发声的机会都留给了那些“名人名言名理论”,没错,福柯、萨特、波伏娃,荣格、拉康、德勒兹,他们说得都对,只是试问批评家,海棠依旧,而“你”又在哪里?《碧漪与南红》中,杨碧薇处处贯注着“我”的精神,新诗、摇滚、电影、当代艺术,这正是她生活的写照,杨碧薇因为了解这些,生命中有这些,才敢去写。所以我们会发现在这本书里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论断:例如在对吴少东诗歌有关药物的意象进行分析时,她说“当下新诗中不乏批判的声音、呐喊的声音、站队的声音;与这些高亢的声音相比,低声部的纾解之声似乎被挤到了边缘。纾解的边缘化,为新诗亮起了危险的信号灯:在看似热闹的新诗现场里,有多少诗人不懂得纾解,失去了与内心对话的机会;有多少诗人又经历了纾解的失败,走向了主体的虚无,导致诗歌在力量上的挫败。”新诗现场常常喧嚣,喧嚣到了诗人已经很难静下心来面对自己,杨碧薇这一番话显然不是由所谓理论能够推导出来的,而是在以自己生命去体察批评对象生命之后才可能得出的结论,这才是真正的“在场”,这并不是说你跑了多少诗会、认识了多少圈内人,而是你的心有多大,你的境界有多宽广。
在《碧漪与南红》中,“人”有了,“工具”本身也不缺,作为主骨的“我”也一直在场,那么,“重建”则成为了这本书的题中之义。事实上,杨碧薇所面对的七宝楼台常常已经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而是遭到了无数人的“碎拆”,例如在《新诗叙述的核心危机》一文中,杨碧薇所面对的就是围绕雷平阳《杀狗的过程》而展开的一片瓦砾,这为重建增加了难度,面对着已经被肢解破碎的作品,如何构想它本身的样子,又如何将其重建得超过它本身的样子,这都成为摆在杨碧薇面前的问题。而杨碧薇也是另辟蹊径,她不直接从瓦砾入手,而是开始反推楼台被碎拆的过程,再于心意之间重现其容貌,所谓胸有成竹者,就是这个意思。于是,诗歌的大厦被重新建立,而且更加眩人眼目,如果说雷平阳诗中本身只是诗人一个人的创造,那么,经由杨碧薇之手重建的大厦上,雕梁画栋,纹理上则不仅有诗人、杨碧薇,还有那些曾经试图碎拆诗歌的人们,三者互相对话,光影斑驳,推动着诗歌向着未来前行。
随着现代性的演进,人们高呼着道之不存,却没有意识到,在现代性的诱惑下,人们习惯于通过毁坏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杨碧薇试图恢复诗歌七宝楼台壮丽的景象,这本《碧漪与南红》就是其所实践的第一座建筑,也许,这本书的出现是一次转机。在这本书的自序里,最后一句是如此有力度:“我还有不少想法,姑且先讲以往拙文汇编成此书,十年后再看”,再回想起某日杨碧薇和我聊天时说过的话:“读中国新诗,我从字里行间就读到了一个字:‘我’‘我’‘我’”,于是,我登上了《碧漪与南红》这座高楼,并对未来持续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