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喝到春,北喝到南 | 王瑢-LMLPHP

十冬腊月,雪虐风饕,被堵在家里。窗子亦被埋去一半。此时如果能喝酒的,我以为每个人都该来那么一点。三杯两盏,用那种墨黑色的小瓷盅,斟满四钱。花生米,熏豆干,梅菜笋丝,小碟小碗的随意弄那么几样。酒当然以白酒为好,度数需高一点,且最好把酒先烫一下,温热着喝。一如《水浒》里的梁山好汉,动辄一句:“切二斤熟牛肉,先烫壶酒来!”

奶奶好酒,一年四季只喝热酒。即使是炎阳炙人的三伏天也要把酒先烫一下才喝。烫酒器为锡制品,一个小茶杯状的筒,用以盛酒。这个筒要放到同样锡制的一个小罐子里,那罐里装七成满的沸水。喝酒为何要喝热的?据说是喝至半酣时写字作画,手亦不抖不颤。并非鄙人信口雌黄。《红楼梦》第五十四回里贾母命众人吃酒,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那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 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怕他喝了冷酒写字手不好使。

上好的白酒,一经加热那酒香特别醇,浓且厚,弥漫开很长时间难以消散。若稍加注意会发现,喝冷酒与喝热酒迥异,像是空气都异样。眼下这季节喝热酒,来一盘酱爆牛肉,新鲜韭黄跟鸡蛋急火快炒,实在很好味。简直是“十里春风不如你”。

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说到韭黄,跟韭菜貌似相近,但炒起鸡蛋来韭黄的味道似乎更辛更冲。什么意思?是直冲鼻子的同时又在舌喉之间来回翻滚之感受。捎带着空气亦引人垂涎。当季的韭黄总觉要比韭菜好,当然也是见仁见智。要说味道如何好?还真不好形容。韭黄与韭菜本就不是一码事。

寒天已过,春天如约而至。刚刚长出大约巴掌来长的绿春韭可真是鲜美,所以说,吃东西得看季节。数九寒冬喝酒时非要拍一盘子黄瓜,有何不可?现今大棚蔬菜随时都有,但那味道就是不对。像是总差着那么一点。严寒天喝高度酒,热好了搁一旁,吃火锅最适宜。那锅子咕嘟咕嘟沸腾着,夹一筷子,滋溜一口。屋里屋外两重天。想起有年去沈阳,正值春寒料峭,开饭前服务员先给上来一盆冻梨。用凉开水泡着,搁接手柜上备着——是为把秋梨里头的冰慢慢消掉。酒酣耳热之际,把那秋梨从水盆里捞出来,莹亮剔透,亮晶晶的。梨子外面脱出来一个冰壳,一敲就掉。而此时的冻梨内部已然化为一汪水,咬个小口慢慢吸。才刚喝过一场热酒,来两个消好的冻梨,那真是烟火人间最惬意的事。

喝酒对于某些人而言,似乎是天生就会,根本不需要锻炼。想起那句“酒有别肠,不必长大”。通常来讲,女人一旦上得酒场,那酒量想必不会太差。但最好别贪杯。喝多误事不说,亦十分难堪。喝酒让人出乖露丑者并不鲜见。想起我一个诗人朋友,有回喝偏了,尿急,迤迤逦逦歪歪斜斜地晃着走出去,半天不见回来。待别人一路寻出去发现,他躺在一堆煤渣上呼呼大睡。隔天酒醒了问他,半霎一霎眼睛,来一句,昨晚那场雨下得可够大!其实是,有人在他身上撒尿,自然那人也没少喝。

古代不乏好酒的大诗人,李白肯定逃不掉。“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就连诗圣杜甫也甘拜下风,忍不住点评其“斗酒诗百篇”。但在我看来,此乃好酒之人的美好愿景。即使是那诗仙的才气上贯长虹,直冲云霄,若真的喝偏了,甭说百篇,只怕是连一篇都不容易写。但转而一想,唐代之人饮酒,通常只是低度酒。据《汉书》里记载,当时的人“能饮酒一石”,换成现在的计量就是四十斤。这实在过于惊悚。因此有学者推断,汉代人饮酒,度数应该在六度左右。而到了唐代,饮酒以“斗”计,酒的度数仍然保持在六度左右。然而,但凡是喝醉过的人,均有切身体验,即低度酒喝多了难受更甚。比如崇明的老白酒,米香醇厚,上口极佳。我的太原朋友初尝便欲罢不能,于是一口一口又一口,如此这般川流不息地喝将下去,鲜见有人能喝到最后仍然精神奕奕神采英拔的。

太原人但凡说请喝酒,专指白酒。喝啤酒喝红酒摆不上台面。白酒的标准是用打火机一点会“噗”地蹿出火苗的那种。温润的火苗泛出幽幽的蓝光,与其说炉火纯青,倒不如说酒火纯青更实事求是。

父亲一生好酒,喝至兴起时便提笔作画。画一幅山水图。画几笔,来一句,“傅抱石的画笔致放逸,气势豪放。好!”再画几笔,又道,“先生作画时从来酒不离口!”落款常见“某年某月某日于酒后”字样。画完挂起来审视。我站在画前努力感受那蒙蒙烟柳里荡漾的春意,虽然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画画时不喝酒便画不好?父亲默然片刻,方道:“如果给傅先生喝一瓶山西醋饮,或者给他来瓶石库门,那幅人民大会堂画出来会是什么样?”石库门跟白酒哪个更好?这真不好说——毫无可比性?小时候家里逢年过节煮鸭子,奶奶离不开绍兴酒。那种挂着酱釉色的小瓷坛常年备着。整坛五斤。一只鸭子放半坛子酒,咕嘟咕嘟煮至半熟,满屋子腾腾的酒香,直飘到院门外。

在上海,吸引我的是虹桥路上“孔乙己”的绍兴酒坛,高低错落,堆在饭店门前。偶尔跟朋友去那里吃饭,一壶一壶又一壶地上绍兴酒,就着炸臭干炸咸鱼,咸肉饼连点三份,希望藉此可以体会一下江浙一带的饮食文化。

一喝绍兴酒,总会想到鲁迅先生《风波》里描写的那碗松花黄的米饭——一条乌黑的蒸干菜摆在上头,倒是很适合入画。只可惜,这饭店里并没有这样的饭,问也不知所云。后来我曾特意到过绍兴几趟,仍然没有寻到心心念念的这碗饭。看来是,若真想吃这样的饭,非得坐了乌篷船,去找那闰土的后代……

有人说鲁迅和周作人的文字风格好比是“酒”与“茶”。酒烈,茶清。然而知堂老人亦好酒,懂酒,也写酒,只是文字更趋朴素枯淡。想到那首“红日当窗近午时,肚中虚实自家知。人生一饱原难事,况有茵陈酒满卮。”他那时候在北京,不晓得喝的会是什么酒?

2020年4月

06-10 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