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知识、思想、审美如何在阅读中达到平衡?上海远东出版社“活字通识”系列做出尝试,《给生命音乐:100首》《你身边的伦理学:20个大问题》《文化极简史:人物·思潮·建筑的故事》陆续面世,今年内将推出《哲学的故事》《20本伟大的哲学书》。
“通识”一词从general knowledge翻译而来,意指那些常识性的、人人都应该知道的知识。《给生命音乐:100首》是著名音乐评论家费欧娜·梅铎的乐评合集,通过解读100首古典音乐作品,重温400年来音乐大师们的内心世界。《你身边的伦理学:20个大问题》从身边的问题出发,敏感发掘出生活中的道德悖论,带领读者感受伦理思辨的魅力。《文化极简史:人物·思潮·建筑的故事》则用平易近人的方式讲述历史中坐标式的人物、思潮和文化遗产故事。
现分享《给生命音乐:100首》中译本译者的翻译心路如下:
到朋友家拜访,他的女儿正在练钢琴,不情愿地弹着巴托克的《小宇宙》。看着小女孩,我想到自己:幼时弹琴,很讨厌翻开绿封皮的《贝尔格弥勒》。那二十五首练习曲怎么都弹不好,着实恼人。“用《拜尔》打基础,之后弹《车尔尼一百练习曲》,再来练《贝尔格弥勒》,最后我们会弹巴托克的《小宇宙》哦!”老师说得好像是个大成就,但这每一本都是动画片的敌人,每次电视正要播好看的动画片,妈妈就从厨房里喊我去练琴。连成年之后喜爱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当时也是嘟着嘴弹的。每首长度最少十分钟,一首练完又接另一首,每页乐谱只不过是手指练习,旋律进不了心里。
音乐,用生命来写、演奏、聆听
人生中途,32岁那年到英国求学,离家时带的不过是个背包,原想着去去就回,不料生命大转弯,最后离乡远嫁,在陌生的意大利成家。这片土地终究不是故乡,每每在远方想家,才渐渐懂得巴托克的心情:1940年,巴托克离开纳粹占领的匈牙利,搭船航行至纽约,当年他59岁。从此乡愁一生相随。
几年前旅行到布达佩斯,造访巴托克故居,离开匈牙利前,巴托克就住在这里。故居展示了作曲家的日常,他的钢琴与采集民谣所用的留声机,放置着木雕桌椅的起居室里甚至留有他抽剩一半的香烟。参观之后回到市中心的渔人堡登高望远,眼下的双子城壮阔端丽,多瑙河蜿蜒流过,这是不是巴托克离世前心心念念的风景?
再怎样,终究要回家。1945年,巴托克告别人世;也在这个时间点,美国正式承认了他的公民权。来参加巴托克告别仪式的仅十多人,大多是他的匈牙利同乡。直到1988年,在巴托克儿子的要求下,作曲家的遗骨才被运回布达佩斯埋葬,终于落叶归根。增了年岁、多了生命经验,读着书中介绍的这段故事,此时再弹、再听巴托克,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巴托克创作了不少艰难晦涩的作品,但其中贯穿的动机却十分简单,像他写的《小宇宙》以及其他作品里穿插的匈牙利民谣旋律。是乡愁吧?最让人心痛的故事,通常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
原来,直到有了生命联结,音乐才会产生意义。
音乐,众生之间穿越时空的对话
贝多芬的九大交响曲向来让乐迷津津乐道,每首各有千秋。其中相对不热门的《第八交响曲》竟然被本书作者形容为哥哥和她的“童年主题曲”,而且提到两人的诞生,都要归功于贝多芬为他们的父母牵线做媒!详细的故事容我卖个关子,让读者们在书中找到解答。
带着这样的感情聆听音乐,自然会有深刻领悟,进而与音乐产生独一无二、仅属个人的亲密关系。我们总把名作曲家称为“大师”,这称谓无形中筑起了一道墙,阻隔创作者和听者之间的距离。大师地位看似遥不可及、难以撼动,但大家都忘了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生命中同样经历过人与人之间的电光火石,好的、不好的缘分—有的激荡出刻骨铭心的爱,有的成了无法言说的难堪与伤痛。这些难以言表的喜怒哀乐于是化作作曲家们笔下的旋律,一首首曲子,都是他们的生命之音。
有次看到外甥边玩边哼唱儿歌《当我们同在一起》。孩子玩得高兴、唱得起劲,我无法告诉他这旋律其实来自《亲爱的奥古斯丁》,背后有段小故事:歌词的历史背景是1679年的维也纳,彼时瘟疫蔓延,数以万计的人民因此丧生。哀鸿遍野之际,游吟歌手奥古斯丁想带给大家希望,因此巡回不同酒吧献唱表演。某天深夜,他却因醉酒跌入坑洞,摔得不省人事。城市里的收尸大队以为他已经死了,便把他拖上车和其他尸体一起运去集体掩埋,幸亏奥古斯丁在关键时刻醒来,才捡回老命。
《亲爱的奥古斯丁》的旋律也出现在勋伯格的《第二弦乐四重奏》中。本书第4单元谈到不同作曲家生命转折时刻的音乐,就介绍了勋伯格在人生危机出现时写下的这首曲子。“作品刚完成,勋伯格就发现妻子玛蒂尔德和亲近的好友兼邻居理查德·盖斯特尔有染。玛蒂尔德快刀斩乱麻,结束不伦恋情,盖斯特尔以死相对,上吊身亡。曲子在1909年12月盖斯特尔去世几周后首演。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盼望,勋伯格把这首四重奏献给他的妻子。”作曲家在第二乐章安插了《亲爱的奥古斯丁》旋律,但变调扭曲,大概是勋伯格对荒谬人生的大彻大悟与轻蔑嘲讽。把它唱成“当我们同在一起”,更是古怪诡异。
原来,音乐承载生命,因此能抚慰忧伤,也与欢乐共鸣。书里拣选的曲子说的到底是什么故事,生命长河中的不同时刻,你绝对有自己的解读。
音乐,作曲家的生命和听者的交互辉映
没有一部音乐作品是在真空环境下创作的,音符与乐谱之间镶嵌了作曲家的生命轨迹。本书作者的文字优雅简约,但描写情感时却下笔深刻,力道十足。她是这么介绍舒曼生命中最后一首曲子——他在疗养院中谱写的钢琴作品《幽灵变奏曲》:“这是残缺灵魂谱成的乐音,苍白惨淡,想说的终究未竟,只剩破碎言语。”1854年3月的某一天,《幽灵变奏曲》写到一半,舒曼衣衫不整地来到莱茵河畔,试图投河自尽。对于这首并不算热门的曲子,作者形容它“是一份小礼物,精炼的理智包裹在其中,天才的幽灵在乐谱小节间忽隐忽现。”
困顿时,舒曼是向宇宙投递书信吧?他以音符为文字,只想抒发,有人能懂是万幸,没人能理解,曲子还是照写。作曲家用生命谱成动人的乐曲,怎不反映人生?否则赫胥黎不会说:“除了静默,最能表达难以言传之事的,只有音乐。”回头想想,朋友的小女儿不爱弹巴托克,也应该由她吧!有些生命的事、有些音乐,长大了再懂也好。
这本书的翻译过程中,悠悠晃晃,仿佛重新走了一趟自己的生命旅程:书中收录的某些作品真切地与我的生命片段交织,翻译工作期间也用上了我所有的教育资源和生活体验。到底是本怎样的书,构成如此大的挑战?作者费欧娜·梅铎是英国重要媒体的古典音乐专栏主笔,文字洗练深刻,篇幅虽小,“含金量”却高,文化和历史信息十分丰富;更大的挑战是书中诉说的作曲家生命故事,这些盘根错节让我难以飞快前进—翻译期间常跌入某位作曲家的生命时空,然后与自己的、他人的交错,最后无法自拔。
2013年上映的电影《地心引力》中有一段相当扣人心弦的音乐,大提琴和钢琴深沉且悠远的合奏呼应宇宙浩瀚无垠。旋律来自爱沙尼亚作曲家阿尔沃·帕特的作品《镜中镜》。我很爱这段音乐,但帕特对“音乐”的阐述更让人倾心:“或许可以将我的音乐比作白光,白光透过棱镜之时,各色才会呈现;而那个棱镜,大概就是听者的灵魂。”翻译何尝不是一面棱镜?希望透过这本书,看到作曲家的生命和听者的交互辉映,音乐被映照出五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