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出道至今都没得过影后,郝蕾依然是电影界公认的中国最会演戏的女演员之一。在纯粹以女性视角拍摄的电影《春潮》中,她是那一个家庭三代女性成员中的女儿,同时也是妈妈。
面对彼此情感关系的挣扎,我们真的很难相信,在这个由她担当第一主角、内心戏暗涌的影片里,对郝蕾的要求竟是在影片近三分之二的篇幅里几乎是没什么台词的。
没台词的戏难演,这是圈中人尽皆知的秘密,但郝蕾硬是闭着嘴,倔着头皮演得让人服气。
这一次在《春潮》里,郝蕾再次素颜出镜。《浮城谜事》《亲爱的》……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素颜了。不是每个女演员都有这个勇气,素颜需要内心的强大与自信,况且她是圈中少有的演技出众又美貌的女演员。而她在片尾那段长达七分钟的独角戏,从去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技惊四座开始,也终因网播而向更多人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尽管对这段戏是给电影增色还是减分的争议不少,但毫无疑问的,郝蕾的台词连每个标点符号都说得精准,让人挑不出来毛病。
大大火过一把的《都挺好》算是给中国式的女性原生家庭定了调性。到了《春潮》这里,让我们再次看到了 “苏明玉”式的阵痛。姚晨的表演尽管可圈可点,但郝蕾的表演与她相比,似乎更能按捺住波涛汹涌的情绪,让内心呈现出一种分寸感之下的弹性,这在国内女演员中并不多见。
在去年,《春潮》无疑是最受瞩目的国产片之一。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该片便被视为是近年上佳的文艺片,不仅因为有郝蕾、金燕玲这样的演员阵容,幕后制作更是汇集了侯孝贤、贾樟柯等知名导演的团队。除此之外,它与2018年的《柔情史》一道,重新定位了以往国产影视剧对母亲这一形象的塑造。海报上那句来自德国心理学家伯特·海灵格的名言“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更为影片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讨论空间。今年5月17日,因疫情不得不上线视频平台放映后,《春潮》再度引发关注与讨论,作为一部比较小众的艺术电影,豆瓣短时间内2.7万人次的评论,可见该片的群众基础并不输专业影视圈。
影片讲述了记者郭建波和她的母亲纪明岚与女儿郭婉婷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祖孙三代因亲情关系捆绑在一起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郭建波是个出色的记者,却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母亲纪明岚对外人亲切热心,回到家中却仿佛换了副面孔;女儿郭婉婷在母亲和姥姥的 “夹缝”中,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察言观色。一场悄无声息的战争在三代人之间暗自滋生,爆发……
《春潮》的重心聚焦在相互羁绊的母女关系上。这种不靠剧情吸引观众的作品中,演员的表演往往相当关键,能否带动观众产生与共情,也成了影片能否立住的一个重要因素。
事实证明,郝蕾的表演是该片的一个重要的加分项。她演出了心中火光即将熄灭的中年女子的挣扎与无奈。郭建波未婚先孕,带着女儿依附在母亲纪明岚身边。片中,揭示母女二人关系的第一个场景是郭建波下班回到家,母亲纪明岚正组织社区阿姨大叔们在逼仄的走道排练合唱、准备演出。郭建波无处可待,就躲进厨房抽烟,刚点上,母亲就进来嘀咕,“没看这么多人还抽烟,你有毛病?”
郭建波一声没吭,把烟摁灭在了母亲晒着的萝卜干上,并随手拔掉了厨房的水管。水漫进房间,母亲的排练不得不停止。在影片大部分时候,郭建波都在以这样的方式隐忍,或说复仇。母女间的矛盾在对抗里升腾。在这种对抗中,纪明岚是充满攻击性的,是外放的;而郭建波是沉默的,内向的。
这样的人物设定也连带着影片的深层立意,这同样是一部关于表达与沉默的电影。它不像大部分同类型的作品,让人物间的矛盾呈现激烈化。相反的,《春潮》选择了尽可能的克制和隐忍,用反作用力,来加深母女之间的矛盾程度。前76分钟里,我们可以看到,郝蕾几乎是沉默的,即便被母亲的讽刺挖苦踩到了底线,即使愤怒到了极点,她采取的方式也只是用手默默地去抓一只仙人球,扎得自己鲜血横流,面无表情的她只有无奈生活里全是她拔不出来的刺。
直至最后,母亲纪明岚昏迷躺在医院的那一刻,属于郭建波的表达开关才被开启,这才有了那段著名的七分钟独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只有母亲不再开口说话时,女儿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柔情一面,她不仅留下陪夜还细致地为母亲擦拭身体。但躺在那里的母亲却对此全然不知。这个段落暗示了,正常的母女之情是不可能发生在这对母女身上的。对郭建波和纪明岚来说,只有异常(不正常)状况,才能成为彼此感情的出口。
这个七分钟的独白段落,发生在了影片中最寂静的时刻,同时带来了电影的高潮。郝蕾独自对着窗户,说完了所有 “关于我与母亲”的一切,窗户上倒影着她的面庞与远处母亲在病榻上的身影。
说实在的,郝蕾的脸传达出的信息是大于剧本的,她丰富了剧作的内涵。这段独白从剧作的角度来说显得平,甚至有画蛇添足之感。作者试图通过这么一段戏将情绪推向某种临界点,但因为缺乏提炼,并没有起到该有的画龙点睛的作用。作为一部作者电影,如果没有这么一段设计感十足的片段,去 “讲”出它背后的深意,影片可能反而能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甚至具有成为经典的可能。但从表演的角度,这个片段毫无疑问又显得尤其必要。对一个前76分钟都在用“无言”来诠释人物的演员来说,这段戏相当于给她的表演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机会之门。
“你安静了,世界便安静了……”在这里,郝蕾几乎贡献了最佳演技。她的眸子随着讲述闪现出与之前空洞失焦的眼神不同的光点,亮晶晶的,像是一种内心的火光重新点燃。她的表演是走心的,虽然独白没有情绪的爆点,却像是顺流而出的一股春潮,细细长长、弯弯转转,直至汇进河流,通向大海。她倾诉的是真正的痛,真正的痛是无声的,是不需要倾听者的,可以对着玻璃窗,对着车来车往的大街,只有无理的人才喜欢大声嚷嚷,才需要观众。
在这里,我们看到郝蕾调动了过往的角色经验和表演能力,通过为人称道的台词设计来完成这段表演。据郝蕾自己透露,对如何呈现这段表演,她和导演杨荔钠曾产生过分歧,原先剧本中是对着昏迷的母亲说, “我觉得不能直接对着母亲说出来”,最后,在郝蕾的坚持下,观众才看到了这段如 “海啸前暗涌”般的隐忍表演。郝蕾表示, “现在这样处理很有意思,这段话有了一种空间感。这可能就是郭建波日记的内容,也可能在她之前所有的沉默中,已在她内心来回说了上千遍。”
她眼睛里闪现的那种光亮,在某一个时刻,仿佛与郝蕾的现实人生形成了重合。那是2017年的戛纳电影节70周年。那一年,范冰冰携13箱华服走上红地毯。谁也不知郝蕾也去了戛纳,因为她没有带通稿,国内的媒体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报道。她隐匿在无数爱电影的人群中,一部接一部地看片,她参加致敬日本殿堂级导演黑泽明的影展,她跟随行的翻译小哥聊萨特、聊演戏,聊具体一个场景该如何去演,就站起来演了一遍。郝蕾的眼睛常常会在那样的时刻变得深邃而闪烁,好似一种不受控的美借着她的身体活了起来。
在拍了娄烨的《浮城谜事》和贾樟柯的《河上的爱情》后,郝蕾算是彻底地被划入了文艺片阵营。 “我对商业没有歧视,但没有人来找我啊!”说归说,但也从来不见她为此焦虑,而是继续着她的低产。这些年,我们看到她在作品中逐渐收敛锋芒,学会“克制”,与此同时,野心和敏感,也并没有从这位女演员身上消失。
她依旧是当年《恋爱的犀牛》里那个一袭红裙的明明。
图片来源:豆瓣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