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新作:动物眼里的人类现实的残忍-LMLPHP

【导语】《穗子的动物园》是作家严歌苓新作,也是作者首次涉及动物题材。作者将自己放平至各种动物的水平线,以它们的语言与它们交流对话,看似是写一座安乐美好的乌托邦,动物们在其中与孩童穗子一块生活于童话里,其实是以动物的视角,动物的思维与情感,来反衬人类现实的残忍与不堪。严歌苓从细节处着笔,描写的都是极小的生活细节,比如将萝卜干放在去世了的外婆床上晒干,又或是包过受伤的小黄的“布拉吉”在消失踪影之后出现在别人的被子上,虽然她从最为生活细节处入手,却能从中看到当时时代的风云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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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的动物园》,严歌苓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售价58元

1 消失了的红蓝降落伞太阳裙和小黄

童年我有一条裙子,白底色,上面布满红色和蓝色的降落伞。式样是肩膀上两根带子,前胸和后背各露一块可观的面积,很像现在性感女子的太阳裙。只是孩子的我不图性感,只图风凉。母亲那时常常巡回演出,乘火车的时间多,就在火车上为我缝制了这条裙子。式样是从一本书的插图中看来的,妈妈不叫它连衣裙,而管它叫“布拉吉”(俄语连衣裙)。布拉吉的原型出现在《白夜》的女主人公纳斯金卡身上,那是妈妈最初的灵感。等妈妈把裙子放在我身上比画时,裙子底边还没收工。底边留出三寸,然后对着过去,两根肩带的长度也留得富余,余出的尺寸缝再背心里面,都是为我即将长高的个头预留的尺寸;我一年年长高,底边可以逐渐放出,肩带也可以一年年放长。那个年代,我们很少穿合身的衣服,不是太大,就已经太小,有时还没等把预留的尺寸放完,布料已经破旧。带红蓝降落伞的太阳裙让我在孩子群里显得出众,让我巴望每一天都炎热,巴望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这年的夏天,红蓝降落伞的太阳裙已经放出了全部底边,肩带预留的尺度也都用上了,红色降落伞变得粉红,蓝色也褪成浅蓝,棉布被摩擦洗涤,薄如绢纱,但它依然让我出风头,依然惹得女孩们羡慕。我穿着这条心爱的裙子跟着父亲去郊区打猎。荤菜稀缺的年代,父亲一杆气枪常给餐桌带来惊喜。斑鸠、鸽子、野兔,经外婆的手都能成席,一只野鸡炖一大盆汤,多放生姜,再切几片咸肉一同炖,就去除了野物固有的膻腥。因此打猎解决了父亲的玩儿性,也解决了我成长期的营养。

……

外婆去世后,我被父母送到奶奶家。就在我当兵之前,我回到那个熟悉的大院,去看望我童年的朋友,顺便把当兵之后不好意思再玩的物事留给朋友们,比如糖纸集锦,做布娃娃的用料,编织小挂件的彩色玻璃丝。这天,我已收到部队的复试通知,将要去北京复试,我看见大院的晒衣场晾出一条床单,中央打了一块补丁,布料正是白底带红蓝两色的降落伞。别人也有买同样布料的自由。等等,不对呀,那上面明明有依稀可辨的血迹。受伤的小黄,神秘失踪的小黄,都不是儿时的梦幻;它真实地存在过。那些穿着美丽布拉吉的夏天真正存在过。我满可以埋伏到傍晚,伏击来收被单的人,看看到底是谁那么钟爱我童年的降落伞布拉吉,拆成碎布都不舍得扔,用整块床单把它们镶嵌起来。我最终没有鼓足勇气,也缺乏那点残酷和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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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吉和小黄

2 独眼麻花儿

走进来的麻花儿把我们都惊呆了:一只眼球挂在麻花儿的腮帮,被一根不明的纤维牵连着,晃荡着,血已经黑了,浸染了它带斑纹的披肩,可以说它一半是披着自己的血。顾妈来到它面前,不动了,似乎此刻的麻花儿是个很棘手的事物。大家都很无语,看她终于把麻花儿抱起,来到灯下。那脱离眼眶的眼珠已有些干瘪,但我相信那最后令它恐惧的场面一定被摄入其中,那最后的蓝天白云、绿树百花一定也映照在上面。顾妈用剪子轻而易举就剪下了那根连接着眼球和眼眶的不知名堂的纤维,眼珠小小的待在顾妈的手心,显然从此不再看得见草上的花、草下的虫、地上的米、盆里的水,以及它自己从来没有孵出过儿女的蛋。顾妈用红药水在麻花儿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涂抹了一下。这么美的麻花儿,就此成了独眼龙。

运动正值高潮,外面天天传来喊打声,麻花儿就只能待在阳台上,照样每天下单,每天自豪地高歌它的产量。它有时被允许进到屋里来走走,它咕咕地自语着,用它的独眼各屋巡视。那顶凤冠仍然华丽,看你时还是偏着脸左眼看看,再一甩红缨子,把空瘪的右眼眶朝你扫一下,毫无必要,只不过习惯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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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花儿

3 深邃柔情的蓝丝绒

住在安徽合肥的外婆常常给住在上海的祖母送礼,腊肉、腊鸭、咸蛋,都是花功夫搭时间精心制作的。祖母也送过几块衣料给外婆,其中有一块丝绒,两块锦缎。那块丈把长的丝绒真是好看,触感绝了,如同最温柔的歌喉唱出的旋律,触摸着你裸露的知觉。后来我在洛杉矶的亨廷顿图书馆看到名画《蓝衣少年》,那少年穿的蓝衣,就是那种深邃柔情的蓝。但你若把那块蓝丝绒拿起来,对着光一看,就坏事了;蓝丝绒成了夜空,光线穿过无数细小的虫眼,看上去繁星满天。

丝绒是我姑姑离开上海去台湾之前留给祖母的。姑姑留下的东西够开一个精品店。

5 失去老坎的潘妮也老了

老坎大部分时间是昏睡。老坎睡着的时候,我有时会摸摸它,似乎是怕它睡着睡着就进入了永恒。当我把它摸醒,老坎会侧过身,亮出大半个布满老人斑的肚皮,邀我也摸摸它的肚子。看来很久没人抚摸老坎了,它很欠抚摸,这让我有些不落忍,动物也好人也好,老了都免不了会招致一些嫌弃。老坎的乞怜、感恩,都在它贱兮兮的姿态中,什么姿态呢?舌头是含在齿间的,舌头后面发出微微的哼唧,尾巴尖快速颤抖,前爪所在胸前……垂老,真是件令人心碎的事。我抚摸老坎后,总会来到厨房水池边,用洗手液使劲搓洗双手。老坎跟所有老了的生命一样,有着不洁的气味,让你怀疑它虽然便溺频频,却便溺不尽,有一部分总是浸泡着它自身。在我狠搓两手的时候,直觉到两道冷冷的目光:潘妮的目光。潘妮半睁着眼睛,卧在厨房柜台上,把我多半嫌弃小半怜悯的心看得洞穿。我是人类唯一一个肯抚摸老坎的成员,老坎越来越依赖我的抚摸,每次我从它身边过,它脸上就浮起一层期待,它不知道之后我会那么蜕皮一样洗手,而潘妮是知道的。因此潘妮对我给予老坎的施舍,不那么领情。潘妮就那样,一直守候到老坎的最后一口气。相信老坎的走,给潘妮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填充的真空。

再见到潘妮时,它神情中就有了一种落寞。它爱独自卧在晾台的扶手上,晾台下是一条路,经常过往人和车,也过往野兔、松鼠,偶尔也会有几只麋鹿一闪而逝。从这里还能看见遥远的山脉,落日一点点坠下去,大半个天宇姹紫嫣红,潘妮全都收入眼底,心里怀想也许是去了霞辉深处的老坎。我觉得,失去老坎的潘妮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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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尼

10 帮蟒蛇蜕皮的“马语者”

让汉娜免费照顾动物,她都会很乐意。她就像电影《马语者》中的马语者,包括但不限于马语,她一定还会犬语、猫语、蛇语(以上动物,她都养过),因为只要她跟一个动物单独待几分钟,无论哪种动物对她都很服帖、很亲。我亲眼见她怎么治我朋友的一只捣蛋猫。那只猫最喜欢挂断电话,有人打电话,它就摁电话键。汉娜抓住猫的两只前爪,逼着它与她对视,几秒钟对视,以后猫就不挂她的电话了。有一次听她若无其事讲起她曾养过的蟒蛇,引起我惊惧的好奇心。她漫不经意地说,两条蟒蛇中有一条每年蜕皮困难,就像产妇难产,很痛苦,她必须做助产士,“助蜕”。

怎么助蜕?

把蟒蛇放进鱼缸,浸泡在热水里,然后慢慢在它身上摩挲,皮就蜕下来了。

My God!

蟒蛇在热水里可乖了。

大概蛇皮在热水里泡发了,再被汉娜那么轻轻摩挲,皮就给摩挲下来了。我想象那一整条半透明的外皮,大概类似从过粗的大腿上褪下的过紧的长筒尼龙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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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和巴比

13 比黑夜还要黑的黑影走进月光里

第五个夜晚,穗子在外婆的床上睡了。外婆去世后,那张床往往用来晾萝卜干——天一阴外公就把院子里挂的一串串萝卜干收回来,铺在外婆的大床上。这夜穗子躺在幽远的外婆的气息和亲近的萝卜干气息里,扛着越来越重的睡眠。这时,她听见床下的黑暗苏醒了。

月光从褴褛的窗纸间进入这屋。穗子听见很远的地方,一个猫在哭喊。床下的动静大了起来,随后,那个小小的野兽走到月光里。它坐下来,微仰起脸,远处那个猫哭喊一声,它两个耳尖便微微一颤。

穗子下巴枕在两个手背上,看它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伸出两个前爪,拔了几下门。它动作没有多大力气,因为它心里没怀多大希望。穗子明白了,它前几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它在母亲叫喊它时拼命地回应。它不知道母亲不可能听见它那早已破碎的喉咙。第四夜,它发现自己被松了绑,对那个开释它的人类幼崽的感激使它险些变节。但它毕竟没辜负它的纯粹血统,开始往每一个窗子上蹿。它错误地估计了这种叫作玻璃的物质之牢固程度。它在蹿到奄奄一息时,绝望已趋彻底。

此刻它衰弱地走动着,想看看这座牢笼有多大。穗子气都不出地看着它。它可真黑,相比之下夜色的黑就浅多了,远不如它黑得绝对。它缓缓地踱来踱去,以动物园老虎的无奈步伐和冷傲态度。它不知道自己在穗子的观察中活动,因此它自在至极:伸出前爪刨了刨地上一个花生,发现这事能解些闷,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攻击起花生来。穗子从没见过比它动作更矫健的活物,它细长的身体和四肢轻盈得简直就是个影子。

……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站得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腰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毛闪着珍贵和华丽。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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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

【作者简介】

严歌苓。小说家,电影编剧。1986年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9年赴美留学,获艺术硕士学位。旅美期间获得十多项美国及台湾、香港地区的文学奖,并获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编剧奖、美国影评家协会奖。2001年加入美国电影编剧协会。代表作有《扶桑》《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陆犯焉识》《妈阁是座城》《芳华》及用英文写作的《赴宴者》等。作品已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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