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秦岭,走出涡镇,他到了古都西京。
从莽莽苍苍的秦岭,回到熙熙攘攘的西京,从《山本》中战火硝烟的涡镇,返回人来人往的茶庄。
《暂坐》是贾平凹的第十八部长篇小说,刊发于《当代》杂志2020年第三期,也是1993年出版的《废都》之后的第二部都市题材的长篇小说。他在乡村题材上长期深耕与丰厚积累,这次小说题材上的迁徙,又一次直面现代城市生活:以悲悯仁厚的目光注视着身旁人来人往的西京古城,以生动细致的笔触勾勒着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轨迹。
既是具体的人的故事,又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故事
王雪瑛:你在后记中说,“整整写了2年,以往的书稿多是写两遍,它写了四遍。”请说说这部长篇的创作情况,曾经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做过重要修改吗?
贾平凹:《废都》之后,其实还有关于城市题材的长篇小说,如《白夜》《高兴》,只是那些作品主要写了农民工进城后的生活。《暂坐》在题材上,所谓迁徙是没有多大障碍,因为我在城里生活了近50年,一切都是熟悉的,之所以写得慢,一直在纠结着怎么写,那么多的人物,没有什么大情节,没有什么传奇故事,怎么个视点,从哪里切入,如何结构?写了四遍,前两遍都觉得不对,作废了,写作是越写越惊恐,来不得一点敷衍呀。总得有自己新的思索,新的写法呀。
王雪瑛:《山本》的结构方式很独特,全书不分章节,不设标题,仅以空行表示叙事的节奏,内容的转换;《暂坐》与《山本》全然不同,结构布局别开生面:每小节都以人物和空间来命名,空间对于塑造女性人物群像,呈现城市日常生活重要?对小说的结构重要?
贾平凹:《暂坐》里分节,每节以人物和地点命名,这是结构需要,因为没有大情节,那些日常生活的叙写仅有些线索,再者这么散开写可以充盈弥漫我还要表现的东西,比如雾霾,比如所有的市井现象,因为那群女子只能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追求故事为什么发生?从而表达人类生存的困境,并更好地探讨复杂的人性,还有小说并不是仅仅写写故事,也不是只有批判的元素,而应有生活的智和慧,这样分节容易表现。
王雪瑛:在写作《山本》的时候,你曾经说过,面临的问题是这些庞杂的素材如何进入小说,历史又怎样成为文学,那么在写作《暂坐》的时候,你面临的是如何呈现如此切近的现实?
贾平凹:写作并不是逮着什么写什么,我在城市生活了近50年,阅了那么多人和事,但在这些人和事里发现了什么,这些发现又都是我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这是最重要的,也是写作冲动的原因。《暂坐》里的那些女子是有原型的,我和那些原型常在一起,她们是一群别样的女子,过着别一样的日子。面对着她们那些日常生活,有一日忽然觉得有意味,这意味与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关,一下子有了写作欲望。写作欲望一产生,那么多的素材就全来了。
王雪瑛:西京城的暂坐茶庄,是小说人物活动与情节展开的主要场景,也成为小说命名为《暂坐》最直接的解释,但“暂坐”分明蕴含着更多的人生内涵……请说说“暂坐”的丰富意蕴。还有小说中描写的雾霾,既是写实的,漂浮在她们生活周围,也是隐喻的,点染在小说结构中,冯迎扑朔迷离的离世,陆以可父亲奇异的出现,这是延展小说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开阔空间?
贾平凹:人生就是“暂坐”呀,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暂坐”呀。小说要表现的是社会,是人活着的意义,这群女子又是如何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她们在经济独立后,怎样追求自在、潇洒、时尚和文艺范,又怎样的艰辛、迷惘、无奈、堕落。其中冯迎的线索,陆以可父亲的线索,“活佛”的线索等等,甚或一开场茶庄二楼上的壁画都是以此而设置的。
王雪瑛:从1993发表长篇小说《废都》到2020年出版《暂坐》,时间跨度为20多年,这也是中国城市快速发展的20多年,你对城市生活的认识有什么变化?
贾平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可以说,不了解农村就不可能了解中国。我大多数作品都是写乡土的,写近百年中国的历史演变。写《废都》的时候,那时的城市,人们的思维大多还是农民的思维,到了写《暂坐》的时候,城市越来越城市了。现在的城市有太多需要我们看到的东西,然后把它表现出来。
王雪瑛:你既熟悉农村生活,也熟悉城市生活,曾说:新世纪以来,城乡都交织在一起,大量农村青年进入城市……你认为要写好当下的乡村,当下的城市,难点是什么?
贾平凹:不管你写乡村还是城市,这要看你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个人视野的扩大,关注和研究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你写的故事既是具体的人的故事,又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故事,这样的写作才可能有意义。
王雪瑛:《暂坐》的人物塑造别具一格:她们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缘汇集于西京城暂坐茶庄,被称为“西京十玉”,犹如花瓣彼此相依构成你笔下的女性群像。生的活色生香与暗流涌动,死的不可控制与凄迷忧伤,犹如阴晴圆缺的转换,光亮与阴影呈现出生活真实的质地。她和她们,相互关照,相互联系构成人物之间的关系网络,她和她们又相互影响,相互映衬构成人物群落的命运流转,由此勾连出城市日常生活中的众生之相。其中来自圣彼得堡的留学生伊娃是小说叙述中的贯穿人物,暂坐茶庄的主人海若是“西京十玉”等姊妹们的核心人物……在一部长篇中塑造女性群像诚非易事,涉及到衣食住行多个方面的细节,除了日常生活中的积累,你还做了准备吗?你对哪些人物的塑造感到满意,还有什么遗憾吗?
贾平凹:对《暂坐》的第一二稿,改变了切入点,调整了结构后,再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后边写得很顺,书中的那些日常生活描写,我太熟悉了,用不着再去搜集什么。因为十多年来,我差不多每日都在茶庄喝茶闲聊,所写的庄主和她的一帮朋友全都是我的朋友,只要某一日有了想写她们的念头,提笔去写就是了。
发现和表现人物灵魂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是小说的精髓
王雪瑛:《暂坐》从俄罗斯女留学生伊娃在2016年重返西京开始,到她离开西京终止,小说呈现了“西京十玉”等人物在这一年中,她们的百感交集与人生经验。她们完成了经济独立,追求自在体面的人生,不掩饰对物欲的向往,而人生长旅中心灵的慰藉,爱情的滋养成为她们的困惑,她们都没有找到心仪的另一半。这是你对当代女性的内心困惑,对现代人情感软肋的发现与呈现?
贾平凹:说明一点,是几个月的时间。《暂坐》里的女子,不能代表所有的女性,她们是相对独特的一群人,过着相对独特的一种生活,但她们是西京城的,也是这个时代,社会的一个风向标,即便是微风,那叶子也在不停地摇晃翻动。发现和表现人物灵魂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是小说的精髓。
王雪瑛:《暂坐》不仅关注她们如何面对现实与自我,还生动呈现她们之间的交往与关系,海若关心姊妹们的和谐与顺遂,但她不自高自大,而是平等相待,她说“大家都是土地,大家又都各自是一条河水,谁也不要想改变谁,而河水择地而流,流着就在清洗着土地,滋养着土地,也不知不觉地该改变的都慢慢改变了。”这也是你编织与梳理人物关系时一种通达的观照。
贾平凹:人都在关系中存在着,所有的烦恼都来自没有寻到自己的位置和角色,《暂坐》中的女子就是不断地在寻找和寻找不到。我说过,风吹风也累,花开花亦疼。
王雪瑛:《废都》中的庄之蝶,《暂坐》中的羿光,是你在相隔20多年的长篇小说中虚构的作家形象,他们所处的时代氛围不同,他们的精神气质不同,他们如何面对自我与物欲的选择,面对女性和情感的方式都不同,你对他们塑造的手法也不同,你对羿光的塑造中张弛有度,含蓄凝练,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你如何看这两个人物?
贾平凹:庄之蝶和羿光是两个时期的人物,有相同处,也更有不同处,他们身上有好的东西,也有不好的东西,如果要比较,那羿光更成熟、旷达了。
王雪瑛:对,他的作家身份,他的学养才情,他的成熟旷达,让他成为她们心灵依赖的对象,虽然读者知道羿光是虚构的人物,但还是会联想他的身上有你的影子吗?他说:“对于婚姻寻对象,其实就是寻自己,”您认同他对婚姻的的看法吗?
贾平凹:可能好多读者有这种看法吧,小说无论作者怎么写,都有自己的影子,这个人物是丰富复杂的,他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在生活的沼泽地里,人人都不是非白即黑的。我认同他的话,婚姻越久越对这句话有感觉,不幸的婚姻总是认不清自己,寻不到自己。
王雪瑛:《暂坐》在展开人物活动的场景时,很注重描绘市井生活,呈现雅俗并存的真实。如在阅江楼上,应丽后与严念初等谈话时,望向窗外的风景,城墙上的骑车人,城河边的钓鱼人,八角亭的唱秦腔人……与主要人物形成呼应,读来涉笔成趣:西京烟火,人间万象,无一不是你……
贾平凹:一棵树股杆奇崛着是一种表现,枝叶摇曳了是一种表现,《暂坐》里没有多少情节,这种日常生活的叙述就得靠细节让它活着,让它充盈,就得一句是一句的讲究,除了交代线索外,任何描写都可以是闲笔,而哪一笔又是闲的呢?
王雪瑛:有位作家曾以为,一个作家的职责就是写伟大的小说。但现在他觉得,文学最核心的功能是理解生命,生命有痛苦和艰辛,而文学是让你去理解这个痛苦和未知的过程,然后接受和承担……你是怎么看的呢?
贾平凹:这种观点我认同,如果真把这一点写好了,那就是伟大的小说呀。
王雪瑛:我们亲历了从凛冬走向春天的过程,我们体验了当下现实生成历史的过程,经历了这段见证历史,认识人性的特殊时期,你如何理解文学抚慰人心的价值,如何理解写作对于人生的意义?你思考得最多的什么?
贾平凹:写作关注的就是人类困境的问题,哪些问题困住了我们的身和心,是怎么困住的?中国近百年来是如何走过来的?我们看到了多少历史真相,看到了多少人性,又如何前行,对这些,需要有自己的思考,然后才能面对写作。
王雪瑛:你的文学创作贯穿了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进程。2018年出版50多万字的《山本》是您的第17部长篇小说,2020年7月将同时推出两部长篇《暂坐》和《酱豆》。请说说一个作家如何保持旺盛的创造力,一条大河如何才能水量丰沛?
贾平凹:我说过,面对生活存机警之心,从事创作生饥饿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