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1981,岑范执导,严顺开主演)剧照
一想起绍兴,总会想起鲁迅小说里那个阴郁的所在,去之前还做了功课:重温鲁迅的故乡小说和《朝花夕拾》,尽管明知看到的绍兴不会是作品中那个样子。
年初到北京看望老师和师母。老师说师母几年前到成都綦江区蔡坝寻访幼时故居,既临,面目全非,六十余年,不变者唯“豌豆苗青橘柚黄”。她访故乡,毕竟还能找到“豌豆苗青橘柚黄”的幼年,我访绍兴又能找到些什么呢?那不过是我从未踏足、只据小说描述悬想过的地方。《在酒楼上》说S城的油豆腐“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想来绍兴再改天换地,油豆腐终归还会是那个味儿,只是我不吃辣,淡不淡薄也就无从得知了。
对于熟读鲁迅,和学生及小辈说起鲁迅时,下意识中常以知音自居的我,鲁迅故乡小说中的绍兴是“苦闷的象征”(厨川白村的文学观)。鲁迅早期小说里积淤着厚厚的苦闷。《朝花夕拾》虽有了温情和幽默,然仍有听问“怪哉”便面有怒色的先生,因为要钱用卖给同窗的《荡寇志》和《西游记》绣像,《父亲的病》里让人哭笑不得的药引子……诸般种种,先生少年岁月的阴冷凄凉还是依稀可见。
十月长假里去的绍兴。到的次日天青气朗,站在鲁迅故里的石板路上,真没想到人能有这么多。司机师傅说,附近几条小街,车根本不敢开进去。鲁迅故里、鲁迅纪念馆和百草园都设有最大容纳量,出多少放进多少。早上八点来钟,还未开馆,门口的S形队列铁栏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多出来的队一直延伸到街口,再长长地拐出去。算下来,那抢在头里的恐怕已经站了一两个小时。听当地人说,就算不是假日,队也短不到哪儿去。每晚九点闭馆,要七点往后才能轻松进入。在这拥挤且热闹的队列里,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在和朋友通电话——“……学了那么些年,总算要看到实物啦”,有妈妈牵着小女儿告诉她“要睇仔细,将来课本上有的”,有学生模样的打闹嬉笑着,争论“珊瑚珠攒成的小球”究竟是生在草里还是长在枝上。
因住处就选在鲁迅故里隔壁,我们决定避开人流,先往鲁镇去。鲁迅母亲姓鲁,我顺理成章地以为鲁镇便是鲁迅外祖母家。上网查攻略才晓得,鲁镇一带并没有平桥村,或是撑船过去看社戏的赵庄,这鲁镇根本就是根据鲁迅小说塑造的古镇,门票搭在柯岩——鉴湖风景区里。在百度地图里将鲁镇放大,发现不仅有鲁府、狂人府、土谷祠、静修庵,还标了“阿Q挨打处”和“阿Q调戏小尼姑处”,不由捧腹,联想到多年前在白洋淀看到的人造水泊梁山,有泥塑的一百单八将,赫然挂了聚义厅的匾、挑了“替天行道”杏黄旗。
因而往鲁镇去时,本是揣着看笑话的念头的。鲁镇在许多方面确实也走的是时下新古镇的套路,空气中这里那里地弥漫着油炸臭豆腐和缙云烧饼的香气;土特产店(其中一家就叫“外祖母家”)一家挨着一家,货色相似,不过是黄酒印糕茴香豆梅干菜之类;沿街相遇阿Q、孔乙己、祥林嫂、假洋鬼子、打手们各种铜塑。静修庵的门锁着,逛了一圈,没找着“阿Q调戏小尼姑处”,倒意外碰上镇公所要上演“假洋鬼子打阿Q”。戴棕色破毡帽、拿旱烟管、留长辫、一身土黄色补丁短衫的阿Q就靠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游客聊天。游客也喜欢逗他:
“阿Q,你住哪里呀?”
“土谷祠!”
“阿Q啊,你的梦中情人是谁呀?”
“吴妈!”
“吴妈呢?”
“跑啦!”
“你没钱,人家可不是要跑。”
“老子现在有钱了!什么样的美女找不着!”说着还真从口袋里摸出铜板来。
……
这个时而卑躬屈膝、灰头土脸,时而得意洋洋、神气十足的阿Q,还真有些严顺开的范儿。开演时间到,一身白西装头戴礼帽的假洋鬼子从后台走出来,听见阿Q喊造反,口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又要投革命党,就过来教训他,手持文明棍打阿Q,不准他革命。阿Q当面服软背后开骂的样子照例是笑点,笑声最响亮的是小孩子们,虽然他们不见得听得懂绍兴土话,听懂了也不见得明白阿Q为什么挨打。
据说鲁镇的演员们不演情景剧时,就穿着戏服在镇上闲逛,多逗留一会儿,或许还能偶遇祥林嫂,和孔乙己或者鲁四老爷唠几句家常什么的。这是别处没见过的。单论真人角色扮装,迪士尼早拔了头筹,鲁镇的创意,在于把人物演绎带进了和游客的即兴对话中。与白雪公主合影和与阿Q聊天,精神满足感不在一个层次上。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先生,还找得到能入戏演出也有灵魂的草根演员,可以看出鲁迅故乡人的文化底子。
柯岩和鲁镇都有双面戏台,柯岩的戏台在水中央,倒和社戏里的更像。台上小生和小旦咿咿呀呀唱着越剧。虽说听不懂,但借着景儿能想起迅哥儿看社戏那一夜的快乐,水上有乌篷船穿梭往来,可惜船上没有煮好的罗汉豆。
次日晚上七点,故里一条街的队列开始变短,我们坐在一棵大树的水泥围栏上,想象十二岁的少年鲁迅,每天清早,可能天还黑着,孤零零地跨出故居大门,小长袍,小书包,沿着街走到半里地外的三味书屋去上学;下了学,还得孤零零拎着要典当的东西去比自己高出一倍的当铺柜台,以敏感的少年心承受当铺掌柜侮蔑的冷眼,接了钱再赶紧去给父亲抓药;最后,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故乡,去南京报考江南水师学堂……心里隐隐发酸。
在鲁迅故居、纪念馆和三味书屋,成人们默默看着鲁迅读过的书,从“三哼经”到夏目漱石、珂勒惠支,看着他因为迟到在桌角上刻的“早”字,感慨他在短短十多年(1918-1936)的写作生涯里给中国留下的文学成果、培养的文学新人,感叹周氏三兄弟不同的人生道路……孩子们则关心闰土要刺的猹到底是什么,他送给迅哥儿的鸟毛和贝壳长什么样。昏黄的月色里,小外孙无师自通,跑到百草园光滑的石井栏上快活地跳上跳下,纠缠不休地问美女蛇在哪里,看来不变的应该不止油豆腐,还有童心。
参观到底不是读书。也不时有参观者发出“鲁迅家原来是大地主耶”的惊叹,或热心研究“翰林的豪宅”今天得值多少钱之类的题目,也知道是玩笑,嘻嘻哈哈的。时代大变,照先生常说的,“玩笑只当它玩笑”好了。
晚上八点多,故里小街仍灯火通明,商家们还在抓紧做最后的生意,街上的孩子正耍得欢喜。小家伙们举着才从小店买来的风筝和灵动的竹蛇玩具,吹着瓷烧的陶笛,抱着新书和字帖,吃着奶油小攀和黄酒冰棍跑来跑去。先生若能看到今天儿童的面貌,“隶书的一字”胡须下,说不定会溜出一个宽心的笑。
2019年11月